這樣向著側面繞路,反而離著人群中心又近了一點,行路時便依稀听得別人說︰「前面有人攔了李相爺的馬車,打了衛士,拆了車駕,現在正當著李相爺的面鞭打他府上管家呢。」旁邊听者大是不信︰「李相爺何等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些年來天子待他尚且禮讓,王公貴族莫不巴結,還有誰敢對他如此?」
「這誰知道,那英雄身高過丈,虎背熊腰,有如天神下凡……」「嘿,你沒看見,李相爺氣的臉漲成豬肝色兒了,偏偏又怕得不敢說話。」「這等奸相被人教訓,實在大快人心……」再听下去多是臆斷猜測,夸張失實,葉夢書暗道︰「李林甫奸相之名傳遍天下,市井之間倒也人人盡知。只不過李林甫拜相十二三年,若說專政自恣,杜絕言路,不少賢臣良將不得進用,多半是確有其事的。但他所施政法大大充實關中糧庫,算來對長安這里的百姓倒是頗有補益,卻不知這些圍觀人里又有多少人是為那些受李林甫排擠打壓的士人不平,多少人是人雲亦雲的胡亂湊趣。」至于其它事情,他已無心再听,徑直離了主道。
大概這一帶行人都圍觀李林甫出丑去了,再向群賢坊走時一路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又向前走了一刻鐘,到了群賢坊,又復拐了數拐,終于找到一間院落,上書著「吹花別院」四字。
院內人也不多,負責接待的官吏和大部分考生竟是跑去大街上圍觀湊趣去了。葉夢書此時越發覺得渾身疲乏無力,于是也不開口喊人,一個人徑向別院里面走去。穿過幾間廳堂幾間院落,到得一處寬闊庭院,果然吹花別院名副其實,九月間黃花堆積,偶爾一陣微風吹過,庭院里的小池塘泛起漣漪,院落間花樹落英繽紛,漫天飄散,美不勝收。
葉夢書眼見如此秋景,實是他平生所愛,不禁想道︰「這里名喚別院,必然還另有主人居所,能將一座院落打理得如此雅致,不知主人家又是何等的人物!」而轉念又想到此次來京趕考的文士不少,可大多都舍了此間的美麗景致,反去圍觀宰相出丑,想那邊人山人海圍的密不透風,哪里能見到一星半點的實際狀況?白白冷落了庭院花樹,碧波池塘。
一時間葉夢書心頭升起甚深感慨,正欲即興吟幾句寫景抒懷的詩句,卻已先听得有人誦道︰「……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後凋。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淡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聲音略有嘶啞,卻不減語氣中的清朗高峻。抬頭看去,乃是旁邊一座二層小台,上面一個中年文士和一個英武青年相對而坐,身邊幾上擺著酒器杯具,正在對飲。方才吟詩的是那中年文士,他對面的青年正大為贊嘆,喜道︰「這首詩听得出是說秋日的山水明麗,內含淡然懷古的意思。不知可是先生所做?」
葉夢書卻知道這是孫綽的秋日詩,乃是以描摹山水來寫玄言深理的一首,本有出世之意,但在那中年文士口中悠悠說來,卻顯出些許空山寂寞,知音稀疏的意味。
果然那中年文士搖搖頭,自己飲了一杯酒,說道︰「不是我寫的,這是東晉孫綽的秋日詩,雖然明著寫景,實際卻是談玄說幻,致意高雅的一首,用在現在的情景倒也甚合。」
「原來如此,小弟這些時日以來多受先生教誨,雖然有些長進,但自來散漫慣了,書不細,對古人文章詩賦總還不能盡知。」那青年開口便說錯了話,但卻滿不在乎,嘿然道︰「不過季鷹雖然粗心大意,不求甚解,品鑒的功夫卻也還過得去,這首詩固然極好,先生若是想寫,定也不遜于他。似先生這般大才,長安城內外絕無抗手,過幾日制舉科考必能金榜題名。」
那中年文士眉頭微鎖,道︰「這一科是博學廣知科,杜某若論詩賦文章倒是可以,說起廣知二字,卻未必就比天下學人文士出眾。我昔日青春年少的時候來長安應過一次科舉,那時便未能及第,如今年歲漸長,書雖比當年多了,聰敏神智卻未必如初,也不敢說一定能壓倒群英。」
那喚作季鷹的青年對其余考生顯得甚是不屑,說道︰「那些人一听外面李林甫被人攔車羞辱,便都跑出去湊合熱鬧,當真傻到了極點。且不說那邊一層層有人圍著,能看到什麼,就算擠到最前面,這科的考官就是李林甫,可不是什麼心胸寬闊的人物,最里面圍觀的人見過座主出丑,萬一被他記得了形貌,到時候可就慘啦。」
中年文士道︰「子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這是孔夫子說凡事需得盡力而為方能有所收獲。所以別人去看熱鬧固然耽擱學問,咱們在此飲酒卻也未必就對了,過幾日到了考場之上,還得看各人平日的積累修業。」
葉夢書見這二人無論才學見識還是年紀性情都頗有差距,然而高台對飲,一說一笑間倒極和睦。再听他們說了幾句,有些心思與自己所想的暗暗相合,不禁起了結交之心,心想自己如今找不見登記官員,又無房間休息,不如上去攀談幾句,便邁步上樓,正听到中年文士說起《論語》里先難後獲的句子,言下之意是對這一科不大自信,不由出聲道︰「這位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可記得昔日管寧割席的典故?單只見繁華而不動心這點,便比余者高明了。」
原來漢末時管寧、華歆鋤菜見金,管寧視之如瓦石,華歆卻先拾後棄。兩人又曾同席書,門前有軒冕經過,管寧書如故,華歆廢書出觀,管寧便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這是《世說新語》中的一段故事,他說的突然,台上二人都吃了一驚,那青年猶自不解,怔怔看著葉夢書,中年文士听了卻是一笑,說道︰「飲酒賦詩,乃是我輩書生本色,見繁華而不動心,不過是基本操守,談不上‘高明’二字。咱們學聖賢書,要的是至君堯舜,富民強國,那才是天大的本事,了不得的成就。雖然如此,這位小兄弟用管華絕交的故事比喻,是要安我之心,立意可敬,便請過來同飲。」說罷倒滿一杯酒水,招呼葉夢書上樓。
葉夢書本就有心結交,聞說如此,便上前施禮,中年文士自報姓名,卻是「杜甫」二字,葉夢書忙施禮道︰「原來是河南杜子美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範陽葉夢書,亦是來應此次制舉的考生。」其實當時杜甫並無甚大名氣,只因前些年曾與李白、高適同游梁、宋之間,詩歌唱和,借了李、高兩位當時大有名氣的詩人風采,算的上是薄有詩名,葉夢書在路上遇見幾個文士,听人提過,這才有了印象。
當下三人落座對飲,互敘年齒,此時是天寶六年,杜甫三十五歲,葉夢書則剛剛二十,那喚作季鷹的青年名叫嚴武,乃是絳郡太守嚴挺之的兒子。嚴挺之雖然因為得罪李林甫降職,當初卻官至尚書左丞,家室顯赫,故而嚴武以弱冠之年,卻已調補太原府參軍近一年了。只是他天性好動,不喜拘束,家中又多方活動,不日將有升遷,才一直羈留長安不去赴任,每日里和些紈褲少年、江湖浪子混在一處。這次他閑來無事,便暫領了吹花別院負責管理接待考生的職位,未曾想與杜甫一見如故,做了對忘年之交,更把少年時未曾用心的詩賦學問重新撿起,幾日之間學問已是大有進境。
三人同座飲酒,嚴武和杜甫酒量甚豪,一杯接著一杯,談論文學經史、京洛軼事。葉夢書卻酒量平常,又不慣桌上的烈酒味道辛辣,喝了幾杯有些頭暈,便停杯不飲。他連日來努力趕路不曾休息,言語就不怎麼多,杜甫尚不覺怎樣,嚴武卻見他酒量不佳,話不投機,心中不甚歡喜。三人又聊了幾句,葉夢書愈發顯得一副困頓模樣,嚴武更覺無聊,便道︰「我看葉兄一副困頓模樣,想來近日休息不佳,這樣吧,我給你安排一間屋子,且去睡了,今晚各地考生來的差不多了,小弟做東,要請大家相聚一夜,到時候葉兄再來不遲。」
葉夢書听出他語氣頗不耐煩,但一則自己奔走兩日,實是困頓疲勞;二則三人飲酒,自己確也酒量不佳,留下來徒增尷尬;三則嚴武是主,又是朝廷官員,自己是客,也沒什麼可以抱怨。于是並不推月兌,道一聲謝,便下了樓依嚴武所說位置找到一間僻靜房間。
吹花別院本就偏僻,葉夢書這間屋子更是僻靜疏離,和其余房間遠遠隔開,門外是一片天井小院,種著幾棵梧桐樹,靜謐安逸。這是嚴武辦事周到,雖不投契,卻覺得三人相見到底是有緣,給他安排了一間最疏靜的房間好好休息。果然葉夢書一見之下,極合心意,推門進屋,把行李安置好了,****便睡。
他一路疲倦,進了長安後又在這天下第一雄城漫游半日,加上入得吹花別院後和杜、嚴兩人飲了幾杯水酒,此時在這安靜院里無所掛懷地入睡,實是平生難得的香甜一覺。待到醒來的時候,早已入夜,見遠處隱隱有燈火光華,想起嚴武說晚上所有制舉考生聚會,便循著燈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