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未敗 計中計

作者 ︰ 雲折煙

三日後,蘇芳王再次出征。

那日艷陽正好,只是透過層層黑雲落入蘇芳城後,是一種鬼魅的紅色。

怪不得總听聞,這里的天空仿佛血染。月弄影這般想著,默默低下頭,自指尖流淌出的琴曲依舊蕭瑟如秋,和著錚錚馬蹄聲,送走一片芳華。

這是他第一次被準許走到城池邊緣,蘇芳王金口一開,無人敢阻。

他端坐城頭,撫一張古琴,絳紅色蘇芳大旗飄搖在頭頂,如同她流雲般衣袖。

待那一抹紅徹底在眼中消散,男子指尖一頓,一曲《雲蒸龍變》戛然而止。身邊看守他的魔族官將和侍女正當陶醉,忽聞曲斷,不由面面相覷。

這曲子,他只會一半。

另一半曲譜,從來不曾在他這里。

用半首琴曲足以得那女人九分信任,會奏整曲的人,普天之下,只需一個就足夠——凌玄帝君這般與他說過,他記得深,記得牢。抬眼望一望黑雲縱橫的天空,月弄影忽而想到前些日子傳出去的浮塵鳥,此刻應該已飛回天界凌霄大殿。

「月醫師,請回罷。」見他無心再以樂送行,侍從恭敬勸歸,「我王此番去前線巡察,應該很快就能歸來,有霽威將軍和燕宣副將在,您……大可不必擔心。」魔物這番話說得猶疑,畢竟月弄影與蘇芳城是敵對雙方,他不知該如何去寬慰一個戰敗被俘的神仙。

好。他不計較,只是溫和地笑,起身收拾古琴。

「怕是等王上歸來,我們要多一位王夫了,不知道喜宴要擺幾日才好。」年輕的侍女忍不住嘻嘻地笑,毫不理會身邊姐妹遞過來的眼色,「若是此番再抓了那神仙主子,可算是要雙喜臨門!」

月弄影懷中抱著瑤琴,遙看上官絳離開的方向,神色有些漠然,「承蒙蘇芳王錯愛。」

城頭那面赤色大旗如火燒灼,斑駁城牆上只剩青苔無聲。

後來月弄影常常會想起那個一身紅衣,性情似火的女子,一身銀色鎧甲跨在黑色戰馬之上,緋紅色長槍上紅紗飄揚,喚作翻羽的戰馬鬃毛如火焰,零星火花隨風揉碎在半空中……她望他一眼,揚鞭欲走,穿過巨大的城門前,扭頭對他微微一笑︰

「待我此番擒住墨丞凱旋而歸,便許你一個家。♀」

他想了很久很久,終究不知這句話真假。

但他知道,那個女人,絕然擒不住凌玄帝君。

*

依照月弄影所言,天界諸神並不知曉凌玄帝君好酒畏酒這件事,魔域黑水河藏有絕世美酒一事,她早先安排了同盟妖族散布至世間,想來早已傳入墨丞耳中——從消息靈通的妖族口中傳出消息更令人信服,至少仙魔二族戰事至此,堪比狐狸狡猾的凌玄帝君多少會對魔物的話生疑。

正如她不能完全信任月弄影。

若問在何時會吐露心底秘密,一則是性命受到威脅,二則是對待真心喜愛之人。

她在月弄影被戎苑「迫害」至生死一線之際救下他,又以「真情」相待,不怕他所言不實。只是仙魔到底殊途,身為蘇芳王必須有對異族的警惕,上官絳始終對此計不敢掉以輕心。

「吾王在上,蘇芳長寧——」

身著鎧甲的魔物一字列在主營中,問安之聲和著白骨號角,愈發渾厚激昂。

上官絳立在王座之前,銀鎧紅裳,肩頭翎羽烈烈。

簡單了解戰況之後,她示意眾人全數退下,只留戎苑一人。軍將們皆知蘇芳王與霽威將軍關系不同尋常,而戰俘醫仙月弄影之事在蘇芳城中沸沸揚揚,黑水河軍中亦有傳聞,此番兩人若不化解干戈,始終叫人心神不定。

「你受委屈了。」她行至他面前,抬手撫了撫男子臉頰,「那一掌,我摑得似乎重了些。」

戎苑目光一沉,光影在他面上變幻,襯得輪廓更加堅毅。他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只要你從那醫仙嘴里套來了想要的情報就好。與其擔心我,倒不如好好計劃如何將墨丞給擒住。」

「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這些君臣之禮。」上官絳上前扶他起身,兩人手掌不經意交疊,她略顯尷尬地收了回來,垂眼道,「你若總是這般,我可要以師徒之禮待你了。」

戎苑使七尺二寸飛廉槍,掌中磨出粗厚繭子。♀見上官絳目光躲閃,一時只當是弄疼了她,自覺有些歉意;轉念又想,身經百戰如蘇芳王,掌中滄桑又豈會比他少分毫?這才明了她是有意將手收回,不給他存有任何念想。

也罷,他也早就習慣了沒有回應。

微微輕呼口氣,戎苑站直身子,又冷了表情,「前方探子來報,凌玄天兵軍營整頓數日,想來墨丞已經到了黑水河一線——若非戰事緊迫,凌玄帝君不會來前線督戰,想要生擒他,我們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上官絳咬緊紅唇,壓低聲音道︰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月弄影那里來的情報可信幾分?」

「九分。」

「為何不是十分?」

她深深望他一眼,沒有回答。

戎苑眯起眼楮,刀唇一垂,「因為你不能確定他是否是真的愛上了你?」

「我身為蘇芳王,有些尺度不能逾越,有些話,也不能問的太露骨。」上官絳長袖一拂,營帳白日亦燃著燭火,不比她寢殿內長明狐火燈,燭台上燭淚渾濁一片,散發出惱人的氣味。她將醞釀已久的計劃原原本本說與他听,不想男子一對劍眉越蹙越緊。

「听你的意思,是想要獨自迎戰墨丞?」

怎麼?她秀眉一挑,揚聲將質疑拋了回去。

戎苑且一思量,「你自己也說,月弄影的話只有九分可信,那麼,他說墨丞不是你的對手,你何以料定就一定能贏過他?萬一這一分偏偏就是不可信的,豈不是要功虧一簣,或許還會傷及自身?我不許你做如此唐突的決定。」

「霽威將軍是對自己教出來的赤練槍沒有信心嗎?」上官絳美眸微張,右手一揚,腕上的血玉鐲子頓時紅光大盛,頃刻間一柄嫣紅長槍便穩穩落在女子掌心,煞氣騰騰。

戎苑不為所動,同樣用敬稱想要壓一壓她的氣勢,「你且看那些上古神族後裔,有幾個是等閑之輩?鳳族墨丞乃是當今凌玄帝君,白澤獸族白傾語雖歸隱南嶺已久,然在凌玄神魔間聲望仍不容小覷,還有北面麒麟一族向來對我魔域虎視眈眈……我不是信不過你的本事,只是對手太過強大,萬事需的小心為上。」

「你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與我一並涉險。」她將他話鋒再次頂回去,「……可對?」

是。他頷首承認,一字篤定。

「你莫再說了,且當月弄影與我所言是十分可信。」上官絳收了兵刃,冷言拒絕,「我命你即刻調撥十名最精銳的部下埋伏在紅岩溶洞外,一切行動听我號令——這已是身為蘇芳王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霽威將軍莫要讓我再為難︰擒獲墨丞一事由我親自而為,你所要做之事,便是在外頭等我捷報,又或是掩護我撤離。」

戎苑不言不語,神色仍是倔強。

上官絳重重一嘆,忽然抓過戎苑的手,緩緩擱在他護心鎧甲上,「那日你所言,我都听得真切,盡管是事前商議好,可那些話……」

她仰面,眸光中有一絲希冀。

他低頭看她,遲疑著靠近些許,聲音竟柔,「字字作真。」

——你問我孰輕孰重,我自然知道孰輕孰重!

——我戎苑不是在守蘇芳城,我守得是蘇芳王!

——我這里只有蘇芳王,永遠只有一個。

聲聲鏗鏘,字字真言。

紫玉蛟龍鎧冰冷,她握著的手,滾燙。

上官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松開手從他身邊走開,像是一捧握不住的沙,風兒一吹就從指間溜走。她背著男子炙熱目光走至營帳門口,掀開帷帳,血紅色的天穹中鋪滿陰雲,堪比墨染,耳邊似乎回響起那些臣子的高呼︰

吾王在上,蘇芳長寧。

*

是日晚。紅岩溶洞。

未至藏酒之處,上官絳便已聞見濃重酒氣。時間掐算妥帖,戎苑與數十魔族精銳藏身與溶洞外的密林中,時刻等候著蘇芳王傳達一步指令。為求不留痕跡,她事先差人用野獸尿液涂抹溶洞石壁,好隱藏溶洞機關上附著的魔息;又在通往此處的唯一一條小徑中途布好新鮮泥漿,眼下,一排腳印煞是惹眼。

俯身查看腳印大小深淺,是個成年男子無疑。

上官絳紅唇輕勾,心道︰貪嘴的魚兒已經上鉤。

似黃粱一夢,終是見到宿命中的敵對之人。她屏息凝神,赤練槍橫握在手,慢慢探入溶洞。

走過曲曲折折彎路,果不其然看見一個人抱著酒壇歪倒在洞窟一角,身邊還有三個滾落的空壇。男子及腰長發束成一縷垂在身後,鎏金束發已經歪倒在一邊,華貴衣衫上沾滿泥漿,一副爛醉如泥模樣,口中還嗯嗯呀呀哼唱著小曲兒,好不快活愜意。

這五壇烈酒可是戎苑壓箱底多年的寶貝,縱然上天入地,也尋不到比這更香更烈更醇的酒水。

別說是一口氣連喝三壇,她遠遠聞上那麼一聞,就已有些許醉意。

見凌玄帝君分毫沒有覺察到她的到來,上官絳握著赤練槍駐足傾听片刻,發覺男子哼唱的歌兒竟是《雲蒸龍變》,心中不由一顫。只是時間不容她有太多念想,咬牙喚了一聲︰墨丞!

嗯?那黑衣男子循聲緩緩扭過頭來,陰影中眯著眼望向她。

是他!一定是他!盡管素未謀面,上官絳心中卻有無數個聲音在咆哮,在指認,好似兩顆星辰的交匯,一時間激蕩起萬千花火。

赤練槍低低作鳴,她用最快的速度突擊過去,只是那片陰影太重太濃,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男子面貌,便被腳下碎裂的地面驚了心……

始料未及。

她的身子不斷下沉,在漫天崩裂細小石塊與飛塵中,看著一身酒氣凌玄帝君慢慢站起身子。

赤練槍上紅綾飄搖,紅光匯成一束直破石壁,卻被無形的結界封阻,根本無法傳達給在外待命的戎苑和魔族精銳戰士。她如同置身冰窟,一柄長槍護在前胸,無心去與墨丞對敵。

中計了。紅岩溶洞中事先布下的機關已經全部遭到破壞,這里另有埋伏。

可惡!上官絳恨得咬牙,冷眸恍惚間尋找著可以逃月兌的路徑,口中高聲喚道,「翻羽——」

黑馬一聲嘶鳴,從憑空出現的火焰雙門中奔來,馬蹄所踏之處燃著灼灼火焰,整個溶洞頓時被火光照亮。上官絳握緊韁繩,翻身而上,努力梳理著思緒想要破解攔住去路的機關和結界,百密一疏,獨獨忘了避開自天而降的誅仙羅網。

人與馬雙雙被俘,狼狽不堪的蘇芳王恨恨去望躲在角落看戲的局外人。

凌玄帝君將酒壇擱在地上,一步步向她走來,周身似乎有一層淡淡金紅色的光,分不清究竟是四下灼燒的火焰,還是他自身散出的神輝。

「墨丞……」她發出困獸一般的警告聲音。

「初次見面,招呼不周。」

光華籠罩下的至尊神明笑的多少有些陰鷙,「請多多包涵吶……蘇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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