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第13章 過陽弓背霞明劍照霜

作者 ︰ 洛無奇

得了晉王吩咐,胡不喜點頭如搗蒜,扯著細尖公鴨嗓回道︰「王爺盡管放心,老奴一定幫王爺把姜公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說話間他兩手翹著蘭花指,躬身攙扶起姜韻聲慢悠悠步出了亭子。

待姜韻聲走遠,晉王朝身旁一眾侍從擺了擺手︰「都不必跟著,即刻去把辜卓子請到書房候著,跟他說本王隨後就到。」

晉王將身邊人都打發掉了,便沿著沈思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所幸沒花多少功夫就捉到了沈思人影兒,他趕緊壓低聲音喚道︰「念卿,等等!」

沈思根本找不到路,正在硬著頭皮兜圈子,見了晉王臉上自然沒好氣色︰「怎麼,可是姜公子的寶琴有何不妥,王爺討賬來了?」

听見沈思硬邦邦的口氣,晉王知道他是惱了,也不多做解釋,只管拉起沈思袖子︰「隨我來。」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念卿這個時辰在外頭轉悠,可是散步消食嗎?」

沈思自然不會直說自己追狐狸追去佛堂偶然探到了個驚天秘密,更加不想告訴晉王自己是迷路了才不得不四處轉悠的。他本就不擅長編瞎話,也懶得搪塞,索性偏過頭去不搭理人了。

等了半天不見作答,晉王忍不住回頭看去,但見沈思沉了一張臉,嘴角因怒氣未消而緊緊抿著。再向下看,一小撮紅彤彤的絨毛從他衣襟處顯露出來,還偷偷晃悠了幾下,如此這般就生生把主人給出賣了。晉王見狀心中暗笑︰不用問,沈小五兒定時貪玩出門遛狐狸,不當心把自己給遛丟了。

晉王一路牢牢拖住沈思,徑直回去了自己書房。書房里此刻燈火通明,緋紅郡主正坐在一樓的書案後頭別別扭扭抄寫著《女誡》,周圍四五個小丫頭恭敬伺候著,有的研墨,有的剪燈花,有的端來茶水點心,還有的給捧著手爐。

郡主一邊握筆寫字,一邊跟著書文嘟囔︰「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听見門響,她「唰」地抬起頭,見是晉王,立刻甜絲絲叫了一聲「父王」,可轉眼間又瞅見了晉王身後的沈思,登時變出另一副嘴臉,又是呲牙又是瞪眼,好不蠻橫。

晉王發現了女兒的小動作,假意拉下臉來︰「緋紅,是想為父對你的懲處再加重些嗎?」

緋紅郡主聞言,立刻嘟起嘴巴裝做幾欲哽咽的模樣︰「父王!緋紅的手好酸啊!」

晉王很清楚女兒慣會耍這類花招,所以根本不予理睬,鼻子輕輕一哼,便徑自拉起沈思上樓去了。

因為從王妃那親耳听到了衛緋紅的身世,沈思忍不住回頭細細打量了幾眼這位金枝玉葉的安平郡主。這丫頭換了女裝,倒是有幾分大家閨秀的靚麗模樣,她眉眼五官肖似王妃,只不過少了王妃身上的淡然大氣,多了幾分小女兒的驕縱與伶俐,至于與其父晉王,那是半點相似之處都沒有的-

書房二樓是晉王平日用來商議機密要事的地方,守衛森嚴,閑雜人等連樓梯都踏上不得。可晉王想也不想就把沈思帶了進去,進門之後又將人拉到羅漢榻旁,安頓他坐穩了,這才對早已等候在側的辜卓子吩咐道︰「阿淵,過來幫念卿把把脈。」頓了頓,還不忘補充,「他方才踫了姜韻聲的琴。」

起初沈思一頭霧水,自己好端端沒病沒災的,為何要把脈?可听到晉王特意提及了姜韻聲的琴,他直覺背後定有緣故,因而只是安靜坐著,並未多話。這並非虛偽的客套,而是因擔憂生出的焦急惱火,從前除了父親和哥哥們,也就只有衛悠會如此對他了。

見沈思悶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晉王溫和一笑︰「好啦念卿,時候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

「啊?」沈思略有些尷尬,「幾步路程,就不勞煩王爺大相送了吧。」

晉王抿著嘴角鳳目一睨︰「唉……本王也不想勞心勞力啊,可萬一等下念卿又把自己給搞迷了路,該如何是好?」

沈思被戳到短處,臉頰一熱,張了張嘴,又找不出什麼反駁的話,羞愧之下他索性扭頭沖到窗口,一縱身躍將而出,攀著樹干「噌噌噌」幾下落地,朝遠處的小院大步奔了去。

晉王攔阻不及,人已經躥得沒了蹤影,他只好對著空蕩蕩的窗口無奈笑道︰「 ,好家伙,果真是只馴不服的小猢猻!」

辜卓子羽扇掩面輕笑不語。他是故意將沈思的病癥夸大了幾分,好使晉王得個機會在沈思面前表表真性情的,看狀況那沈公子也確實走了心,這一遭王爺還不記得他的好?

想到這,辜卓子不無得意地回過頭去,朝陰影處 了一眼,屠莫兒正悶聲不響立在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晚間躺在床上,沈思不知不覺琢磨起了晉王這個人——晉王爺只娶了王妃一位妻子,再無妾室,夫妻二人看似伉儷情深、舉案齊眉,可其實呢,王妃早與那名叫「青哥」的男子有情,還生下了緋紅郡主。至于姜韻聲,人人都以為晉王對他另眼相看,他也對晉王傾心相許,殊不知這二人竟在虛情假意地彼此算計……怪道那日王妃會對自己說起晉王是個「寂寞」的人。

沈思又從晉王想到了衛悠,為了取得皇帝的信任,衛悠不得不時時刻刻夾緊尾巴做人,收斂起通身的光彩,偽裝成一條平庸卻忠心的看家狗。難道說,這衛家人都與生俱來就天賦異稟?為何個個都能裝假裝得爐火純青呢?嗐,世人皆羨慕高高在上的王孫貴冑,殊不知,一朝生在了帝王家,連平安活著都要付出更多辛苦……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沈思就照常跳窗子出來練劍了。他這里動靜一起,金葫蘆就忙不迭跑了出來。

頭天晚上臨睡前沈思說要金葫蘆早起跟著自己學功夫,卻又說不清具體時辰,金葫蘆生怕醒得晚了辜負沈思一番苦心,于是干脆就和衣睡了整夜。結果起床時,身上本就不甚整潔的衣物更加滾得皺巴巴如同抹布一般,看去既窩囊又邋遢。

沈思提劍耍得酣暢,金葫蘆也不閑著,他在架子上挑出把差不多的劍,照貓畫虎跟著沈思的動作舞了起來。可惜他反應遲鈍下盤不穩,沒幾招就左腳絆右腳自己摔了個狗啃屎。沈思無奈只好停了下來,指派他先去從馬步練起。

金葫蘆扎了一早上的馬步,累得滿頭大汗腰酸腿疼,他抹了把臭汗問沈思︰「沈將軍,若是有朝一日我于武功上小有所成了,是不是也能混到個將軍做做?」

沈思一記鑿栗敲在他腦門上︰「領兵打仗可不是街頭混混斗毆,不是靠誰身手好、力氣大就能取勝的,教你功夫,那是給你保命用的!」

金葫蘆眨了眨死魚眼︰「那當將軍不靠身手靠什麼?」

沈思也不作答,抬手又是一記鑿栗,彈得他眼冒金星。直等了老半天,金葫蘆才後之後覺地「噢」了一聲︰「我懂了,是靠腦子的。」又過去許久,他拍打著腦門長長嘆了口氣,「誒呦,看來我這輩子都別想當上將軍了……」-

吃過早飯,沈思帶著金葫蘆一道做起了制造弓箭的營生。前些日剛到王府,實在閑極無聊,他便打算自己造幾把趁手的好弓解悶。先尋到柘木削成弓體,再將截成薄片的水牛角貼于弓月復,之後把浸制過的牛筋劈成蓖麻絲粗細,鋪于胎弓之上。

沈思邊操弄著手中活計邊教授金葫蘆︰「選筋要小者成條而長,大者圓勻潤澤,每鋪幾層,都要放到太陽底下曝曬一番,否則外干內濕,射不旬月弓體便會月兌落。」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聲響,隨即院門「 」地彈開,一群打扮英武的女孩子沖了進來,為首一人通身紅色勁裝,腳踩鹿皮小靴,腰里似模似樣掛了一柄佩劍並一桿精致的小馬鞭,正是緋紅郡主。

見緋紅郡主氣勢洶洶而來,金葫蘆嚇得一哆嗦,手里盛了魚膠的小罐子差點沒砸在地上。

沈思撩起眼皮隨意一瞥,坐在原地動也未動︰「郡主一大早跑來,有何貴干?」

緋紅郡主鼻子重重一哼︰「沈念卿,你只是父王義子,見了本郡主竟不施禮請安,真真好大的膽子!」

身後一群著了男裝的小丫頭也都跟著囂張嚷道︰「好大的膽子!該打!該打!」

緋紅郡主得意洋洋一抬手,制止了眾人︰「不過嘛,本郡主向來寬宏大量,才懶得與你這土里土氣的黑小子一般見識。」

小丫頭們又幫腔作勢道︰「這次念你初犯,我家郡主不計較,下次再犯仔細你的皮!」

見她們主僕幾人猶如唱戲一般地自說自話著,沈思憋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多謝郡主‘不曾剝皮’之恩,在下今後不敢了。」

平日里沒人這樣對緋紅郡主說話,郡主一時也分不清是真是假,隱約覺得暗含著戲耍自己的意思,卻不篤定,于是她冷哼一聲,抬手從袖籠里掏出只小盒子擲到了金葫蘆腳邊︰「拿去!」

金葫蘆戰戰兢兢看了眼沈思,又慢慢蹲將盒子撿了起來,拿到眼前一看,竟是盒上好的跌打藥膏。

緋紅郡主傲慢地揚起下巴︰「昨日若非你行跡鬼祟,又怎會被人冤枉?歸根究底還是你的過錯!不過看你小小年紀倒也可憐,本郡主就發發慈悲,賜你一盒藥膏去抹抹傷處吧,免得你將本郡主當成了那等野蠻不講道理之人!」過了一會兒見金葫蘆呆呆杵在原地也不說話,她氣呼呼補充道,「看你樣貌蠢鈍,想必所知也是有限的,且記好了,這藥膏須和著滾燙的燒酒涂到患處,重重揉搓方才有效。」

又過了一會,金葫蘆仍是全無反應,緋紅郡主恨恨一跺腳︰「你這豬頭,懂了便說懂了,不懂本郡主便再教給你一次,什麼話都沒有,你是作何道理?」

金葫蘆抖抖索索端著小盒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直等到郡主發了話,才悶悶「哦」了出來,氣得緋紅郡主「唰」地亮出了小馬鞭,作勢要打。這一鞭未及抽下,就被一聲低斥給喝住了︰「緋紅你在做什麼?」

眾人一回頭,原來是晉王。晉王不放心沈思,特意帶了驅寒邪通經絡的藥劑過來,不想將緋紅郡主給逮了個正著。

郡主眼珠轉悠得飛快︰「父王,我……我……」她一眼瞄見沈思手里未成形的弓胎,嘻嘻笑道,「听聞沈公子自己會造弓箭,女兒實在好奇,就跑來瞧瞧。」

沈思知道她嘴硬,好面子不肯承認是來道歉的,偏要故意說道︰「王爺,郡主知道昨日錯怪了金葫蘆,特來送藥賠禮,還細細講明了跌打藥的用法。郡主如此明曉事理實在難得,看來昨夜的《女誡》並未白抄。」

這次緋紅郡主听出了沈思的暗諷之意,氣得杏眼圓睜︰「你!大膽!」又轉頭對晉王撒嬌耍賴道,「父王你看看他……」

誰知晉王根本不理會女兒,只顧著湊過去觀看起了沈思手里的弓︰「進展如何?該要涂漆了吧?」

沈思點點頭︰「已涂過一層,曬了十日,如今再涂,然後置于室內梁上以火焙弓,一兩個月後待其干透了取下磨光,重新加涂一遍筋膠,即可成良弓了。」

緋紅郡主在旁邊不滿地小聲嘟囔著︰「就是一張角弓嘛,再好能好去哪里,何必如此麻煩。」

沈思聞言輕輕一笑,轉身回房取了自己常用的那張弓出來,呈在緋紅郡主眼前︰「郡主且听了,所謂‘性體少而勁,和而有力,久射不屈,寒暑如一,弦聲清實,一張便正’,是為良弓也。」

晉王驚訝地嘆道︰「這是《夢溪筆談》的造弓篇?我還道念卿只讀‘武經七書’呢。」

沈思掂了掂手中彎弓︰「別小看這稀松平常的弓箭,我大周之所以能對抗韃靼勇猛凶悍的騎兵,有一半要歸功于我朝豐厚的鐵礦與優秀的鑄箭技藝。」

一講到戰事相關,沈思果然話多了不少,晉王不由提議道︰「念卿,今日本王要去軍營巡視騎射演練,你也同往吧。」

沈思登時眼神一亮︰「當真?」

晉王大笑︰「當真!」又湊到沈思耳邊小聲說道,「順便請你參謀參謀,韃靼大軍壓境之日,本王麾下誰可為將……」-

听說要巡視軍營、校場演武,緋紅郡主立刻來了興致,也要隨行。晉王自然不允,可無奈郡主軟磨硬泡的功夫實在了得,晉王拗不過,只好默許她扮成男裝混進了侍衛隊伍。看緋紅郡主輕車熟路的架勢,如此行事應該不是頭一遭了。

晉王帶了人馬聲勢浩蕩趕到營地,張世杰、詹士台、譚天明、譚天亮等一眾將官早已候在了那里。看樣子大家對于今日演練俱是胸有成足,一個個盡皆面帶從容笑意。

譚天明一聲令下,將台上帥旗揮動,大隊騎兵立時列隊入場,馬蹄攪得塵土飛揚,遮住了半邊天際。東方碧、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幾方旗幟相互揮應,旗舉即起,旗卷餃枚,旗臥則伏,兵士在令旗的指揮下所有動作均森然有序、整齊劃一,足見平日之訓練卓有成效。

校場一側很快豎起成排的標靶,這些騎兵分批次打馬上前,待行至百步之內即持弓而射,箭支如黑色急雨般砸向木靶,一時間「鏘鏘」之聲四起,雖算不上矢矢中的,卻也鮮少有箭月兌靶。將台上眾人看得興起,紛紛擊掌叫好。

晉王不忘詢問身側沈思︰「念卿,依你看本王的兵將如何?能否與韃靼鐵騎一戰?」

沈思略一沉吟,如實作答︰「依我看……王爺營中為兵者士氣可嘉,為將者卻不盡如人意。」

此言一出,將台上所有目光如飛刀般齊刷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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