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第一百零七章

作者 ︰ 朱砂

入宮朝賀是件辛苦的差事,坐著馬車回到家中,顧嫣然就覺得疲倦得很。留在府中的石綠連忙捧了碗熱熱的姜湯上來︰「夫人先喝碗姜湯驅驅寒,碧月熬了青菜雞絲粥——這大清早的進宮去喝冷風,哪里吃得消。」

顧嫣然也是真渴了。進宮朝拜,為防不方便,晨起連水都不能喝,不過干啃兩塊點心罷了。雖德妃將眾人請進了長,也不過茶水略沾沾唇就是了,這會兒說一句又渴又餓,也真不為過。

何況朝服這東西,夏日里穿了熱,冬日里穿了冷,里頭塞不下什麼厚衣裳,這一路上若不是平南侯府馬車講究,單是這大冷天兒的來回一趟,身子不好的女眷就要感些風寒,更不必說在中宮的庭院里朝拜時候挨的凍了。這麼一想,顧嫣然就擔憂,官員們還得跟著太子去祭拜太廟,也不知周鴻冷不冷。

「元哥兒哭了沒有?」

「醒來的時候沒見您和侯爺,哭了兩聲來著。」石綠快手快腳地替顧嫣然卸去簪珥,笑道,「後來乳娘哄了一哄,小少爺就自己抓著布老虎玩兒去了。奴婢听著這會沒什麼動靜,大約是玩累了又睡了呢。夫人也該去歇一會兒。」

「我去瞧瞧再睡。」現在一時不看見兒子,顧嫣然就覺得想得慌了。

石綠收拾了碗筷下去,再回來的時候便見丹青從里屋退出來,悄悄將門掩上,又叫外間的小丫鬟好生听著,便知道顧嫣然歇下了,當下輕手輕腳扯了丹青到耳房里,才問道︰「瞧著你心事重重的模樣,可是出了什麼事?」

丹青見左右無人,才將除夕那夜牙白之事細細講了一遍。石綠听得皺起眉頭︰「你對夫人說了?」

「沒有。」丹青忙搖搖手,猶豫片刻才道,「我還沒打定主意。」

她放低聲音︰「說起來,我也可憐牙白——雖說有些糊涂想頭,可到底也還沒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來,就說去了壽王府,到底也是壽王爺要了她去的,壽王妃若不歡喜,怎不去與壽王發脾氣,倒拿著她磋磨?」

一席話說得石綠也心有戚戚。做下人的,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更何況自由選擇呢?似周鴻這般潔身自好的男主人委實不多。石綠想想若是自己托生在壽王府里當差……忍不住打個哆嗦。

丹青續道︰「可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她自己糊涂,也不致如此的。如今後悔了又回來求夫人,卻不知道會給夫人招來多少麻煩。尤其——還要跟二太太打交道。」

石綠不由得又點點頭︰「二太太怎麼肯把她再送回咱們長房來!」

丹青嘆道︰「所以我才猶豫不定。夫人仁厚,若是听了少不得要心軟,可二太太怎麼肯?豈不是徒然給夫人招來這些麻煩。」

「委實難辦得很……」石綠也跟著發起愁來。若說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同是做下人的,兩人又有些于心不忍;可若當真要將牙白救回來,又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

「若不然,我們求夫人將牙白遠遠送走?」石綠琢磨了一會兒,出了個主意,「只說牙白偷偷逃出府外,自己跳河自盡了。」二房丫鬟又不是只有牙白一個,沈青芸與牙白也不是什麼殺父之仇,若是牙白自盡,她必不至疑心,甚至窮追不舍。而牙白遠遠離開京城,也便能安安分分過日子了。比起將牙白的身契從沈青芸手中要回來,怕還是將人遠遠送走更容易許多。

「這個主意不錯!」丹青頓時高興起來,「待過了這幾日,我去求夫人。」

「怎的還要過了這幾日?」

丹青把嘴一撇︰「當初她做那些糊涂事,誰知道如今還會不會犯糊涂?若我這會子就跟夫人說了,只怕她還覺得這事太過容易,就是要拖她幾日,也讓她多記得些夫人的恩情!」

「丹青姐姐,石綠姐姐——」一個小丫鬟小步跑過來,剛掀起門簾就被丹青瞪了一眼︰「夫人正歇著呢,大呼小叫的做什麼?在正院里當差,手腳都給我放輕些!這可不是在你們莊子上,有什麼事就撒開腳丫子跑了。」

小丫鬟是幾個月前才從莊子上挑進來,雖然已經教了規矩,但性子一時還改不過來,被丹青訓斥了一番,才趕緊收住腳,規規矩矩地低頭站著不敢說話。丹青看她並沒有頂嘴,才露出點滿意的神色︰「有什麼事,這麼急慌慌的?」

「是二太太派一個姐姐過來送東西。」小丫鬟進府之後,教導她規矩的婆子就跟她講過,二房太太不大喜歡夫人,若是二房有什麼人過來,都要仔細。故而這會見了二房的人過來,才這麼如臨大敵地奔來報信。

丹青好氣又好笑︰「來就來了,瞧你慌的這樣兒,沒得叫人看見了笑話,還當咱們侯府沒規矩呢。下回再這樣,仔細挨手板子!」

小丫鬟喏喏答應了一聲,心里卻不是很害怕。丹青嘴凶,時不時就威脅要打她們手板子,但當真落在手上的卻少之又少,多數時候不過是嚇唬她們一下罷了。

「人呢?」石綠看得好笑,起身問道,「是派誰過來的?」

小丫鬟想了想︰「是昨兒在二太太身邊伺候的那個漂亮姐姐。」她來府里這幾個月,二太太也曾過來給太夫人請安,身邊帶的丫鬟她都認得,但今日過來的這一個卻陌生得很,不過是昨夜才遠遠看了一眼,若不是生得美貌,怕是她都記不得。

丹青和石綠對看一眼——牙白這果然是急了,昨兒才求了丹青,今日就急著來听信?

「我去瞧瞧。」丹青撇了撇嘴,起身往前頭去了。

牙白帶著個婆子,搬了一簍鮮蛤過來。這般的時候,魚鮮一類運輸要比夏日里方便許多,但一簍鮮蛤也不是容易得的。那婆子將鮮蛤送到廚房,接了碧月的賞錢,又得了一碗熱騰騰的杏仁茶,便在廚下喝了起來,獨留下牙白在正廳里等著。

丹青一進來,牙白便急急站了起來︰「丹青,那件事怎樣了?」

「哪有這麼快的。」丹青心中又是不屑又有幾分憐憫,「夫人一早就去宮里朝賀,這會兒剛回來不久呢。」

牙白咬了咬嘴唇,眼圈微微一紅︰「我並不敢催你,只是——求你念在從前一起服侍夫人的份上,替我求求夫人。」她匆匆地向四周看一眼,仿佛怕有人听見她的話,「這鮮蛤是壽王府上送過來的,既送到了,我就回去了。」

「等等。」丹青皺起眉頭,「壽王府上做什麼給我們送東西?」

牙白心里微微一顫——沈青芸料得不錯,丹青果然問了這話。她壓抑著砰砰亂跳的心,又向門外看了看。

「放心,外頭沒人。」丹青看她欲言又止的,不由得有些急,「有什麼話說就是,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我,我也只是猜測……」牙白小聲道,「前些日子王妃有孕,夫人不是去探望麼。听說王爺還要留夫人用飯?」

丹青想了想︰「是留來著,不過夫人惦記著小少爺,早早就回來了。」誰願意在壽王府用什麼飯。

「我听說……」牙白囁嚅著,「听說夫人沒有在王府留飯,王爺十分不悅。」

「王爺不悅?」丹青莫名其妙,忍不住冷笑,「這倒好笑,莫非王妃說什麼,我們夫人就要應什麼?還讓夫人留下來作畫,莫不成我們夫人是王府御用的畫匠不成?」

「並不是……」牙白也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暗罵丹青一聲遲鈍,臉上卻露出幾分驚慌來,「我去王府日子不久,可對王爺也——略有些了解,听說夫人跟侯爺成親之前,王爺曾想納夫人做個側室的。」

「什麼?」丹青這才明白過來,一想到壽王的名頭,頓時變了臉色,「你是說壽王他還對夫人——有,有覬覦之心?」這個詞兒還是她不久前剛學會的,一怒之下,她連王爺、殿下也不叫了。

牙白偷窺著丹青的神色,低聲道︰「這也只是我猜想的。你也知道,我在王府里不過是個丫頭,零星能听見幾句話罷了。不過我想,夫人還是少去王府的好,免得萬一有個什麼,倒吃了虧……」

丹青氣得滿臉通紅,把心里那口氣壓了壓才道︰「我知道了,會跟夫人說的。」

「哎——」牙白低下頭,「若能對夫人有些用處,我也算贖了從前的錯處。那——我走了。」輕輕扯了扯衣袖,似乎無意地露出手腕上一道瘀青。

丹青一眼看見,板著臉道︰「你等一會兒。」轉身出去,片刻回來,塞了牙白一個小瓷瓶兒,「這里頭是活血去瘀的藥油,你拿回去,自己趁沒人的時候擦一擦罷。這藥油沒什麼大味道,仔細些,別叫二太太發現了。」

牙白點點頭,微紅著眼圈將藥油仔細揣在懷里,低聲道︰「多謝你了。」轉身急急走了。

丹青看著她的背影,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扭頭去了正院。

顧嫣然小睡片刻,已經覺得疲倦盡消,正跟一樣睡醒的元哥兒逗樂,見丹青一臉糾結地進來,不由得好笑︰「這是怎麼了?今兒是大年初一呢,你這怎麼倒像有人欠你八吊錢似的……」

「夫人——」丹青頗為無奈地跺了跺腳,「奴婢是有正事兒呢。」

「好好好。」顧嫣然擺手叫乳娘先退了下去,「有什麼正事兒,說罷。」

丹青想了想,還是將牙白說的話合盤托出︰「……本來奴婢不想這些日子拿這事兒讓夫人煩心的,可……」牙白今日說的那幾句話,卻是好話。

顧嫣然也皺起了眉。壽王輕浮,她是知道的,可如今自己已經成親,壽王還這麼執意,未免也太稀罕,說到底,她也並不是神仙絕色,壽王若要美人,又哪里不能找呢?

「反正,依奴婢淺見,壽王府您是別再去了。就算壽王爺沒什麼,那王妃也定然沒安好心!」丹青急道,「咱們惹不起,那還躲不起麼。」

「你說的也是。」顧嫣然笑笑,「咱們再不去壽王府就是了。既那鮮蛤是二房送過來的,你就撿些新鮮冬梨給二房送去就是。」又不是壽王府派人上門送東西,只與二房走禮也就是了。

「哎!」丹青連忙應了,又遲疑道,「夫人,那牙白……」

「就照你說的,過些日子將她送到外頭去,叫侯爺給她尋處人家落戶卻也不難。」顧嫣然對牙白並不十分在意。這個丫頭雖對周鴻有些心思,但到底其事未成,何況她不過是借著做針線送些眉眼,倒還不曾做出爬床的舉動來。自然,若說讓她再回長房當差那是萬萬不能,但遠遠送出去,找個莊戶人家將她嫁了,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倒不過是舉手之勞,何必不行這點善事呢。

其實說到把人送到外頭去,用不著周鴻,顧嫣然自己也能做了。別的不說,如今沔陽那邊還有個莊子,寫意一家子就在那里替她管莊子,若把人送到那處去,叫寫意替她物色個人家嫁了,又有何難呢?且寫意是個穩重的,人送過去了,便是想翻騰點什麼事,也有寫意看著,她放心得下。

顧嫣然心里盤算了一番,便叫人送了封信去沔陽。年前沔陽那邊來送年禮的人過來,還說起附近有田產要賣,恰好也問一問,這田究竟有沒有買到手。正月里天寒地凍的,總要等出了正月十五才好叫人上路,加上寫意物色人家,來來回回的少說也得差不多一個月才能有消息。故而顧嫣然將信寫了,便將此事暫且擱到腦後。實在正月里,她的事情並不少,也沒心思只管記掛著牙白。

第一個自然是各家拜年。雖說周鴻是侯爺,朝中官員多半只有來給他拜年的,但從前軍中那些同僚們卻不能按此辦理。且周鴻到底年輕,周家一些親友里頭輩份長的,還得夫妻兩個過去才算禮數周到。

幾天下來,顧嫣然只覺得腰酸背痛不想動彈,跟元哥兒玩耍都覺得沒有力氣,倒在床上嘆道︰「這過年比平日里還累。」

周鴻躺在床上,讓元哥兒趴在他胸前,兩臂小心地圍著兒子,隨口笑道︰「這才走了幾家而已……」接收到妻子哀怨的眼神,連忙改口,「家家都是那般,端著笑臉說些客氣話,原比平日里親友家走動更累。」

「你怎無事?」顧嫣然忍不住伸手擰了他一把,「不但無事,還……」還趁著過年這幾日不必去衙門,夜里就纏著她……幸而還有些分寸,不然這幾日各家跑來跑去,只怕她骨頭都要散了。

周鴻陪笑道︰「都是在軍中練出來的。天天騎著馬,日常訓練至少也跑一兩個時辰,若是打起仗來就更不必說了,幾天幾夜也別想好生歇一覺……」他有經驗,只要說起軍中的苦,妻子立刻就再不會跟他計較什麼了。

果然顧嫣然立時將自己的抱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只剩一臉心疼︰「也不知你那時怎樣熬過來的……」說到這個,就想到西北軍,「如今那邊是誰在駐守呢?」

周鴻輕輕一嗤︰「原該是陸大將軍。只是那時他想回西北,陛下不讓他回去,如今陛下不禁著他,他又不肯走了。說是風濕骨痹之癥又犯了,其實……」

顧嫣然很明白丈夫是什麼意思。皇帝不大露面,宮里宮外都傳說其實是在圍場傷得不輕。且大年初一,又是由晉王代祭太廟,太子之位的爭奪已然到了關鍵之時,這種時候,陸鎮怎麼舍得走呢?雖說到了西北他手中便能有軍權,可那畢竟離得太遠,到時候萬一皇帝崩了,晉王直接繼了大位,他在西北可就鞭長莫及了。

「若是有了兵權,他從西北回來也未為不可啊……」顧嫣然覺得不是太明白陸鎮的意思。史書上清君側而得位的,也不在少數。

周鴻笑了笑︰「哪里有那麼容易。西北那邊有多少許大將軍的舊部,怎會那般容易就被他收伏?若不然,之前他又何必想方設法要逼我入絕境。且如今西北因與羯奴交好之事,另有處置使在,也分了西北軍主帥一些權力去,想要帶兵返京,更是難上加難了。倒不如他在京中設法的好。」

顧嫣然一凜︰「在京中設法?那不就是五城兵馬司,京城兩營?」

「還有宮中九衛呢。」周鴻接口道,「晉王殿下也在注意此事。京城兵馬眾多,無論誰想掌握都難。」

顧嫣然微有些惴惴︰「那你……」周鴻如今手上可是有兵的。難怪今年上門拜訪的人特別多。

「且看著罷。」周鴻連忙安慰妻子,「我也有防備——哎喲,這小子尿了!」剛才說著話,便看見元哥兒握緊了兩只小拳頭,表情有點奇怪。他不曾帶過孩子,還當這小子是想用力翻身呢,誰知片刻便覺得熱乎乎的,居然被尿了一身。

顧嫣然連忙過去抱起兒子,只見周鴻衣裳上一灘尿漬,宛如山河地理圖一般,不由得好笑地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小**︰「怎的尿在爹爹身上?你半夜里要尿還要哼哼呢,怎的這時候又不出聲了?」

元哥兒哪里听得懂,只當顧嫣然跟他鬧著玩呢,還咧開了小嘴咯咯地笑,揮舞著小肉手想抓顧嫣然頭上的珠花。自打有了他,顧嫣然連耳墜子也不敢戴了,家常也只一根簪子幾朵珠花,唯恐他手快,抓到什麼尖銳的東西傷了自己。

周鴻坐起來,抖著身上濕噠噠的衣裳也好笑︰「這臭小子!瞧不打你**!」

「快去換衣裳吧。」顧嫣然嗔他,「哥兒才多大,知道什麼。」

周鴻跑去換衣裳,滿屋子只听元哥兒快活的笑聲,完全的不知愁滋味,令听者忘憂,也暫時將那些暗流洶涌的煩心事都拋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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