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126第一百零二章

作者 ︰ 朱砂

皇帝悄無聲息地回到昭殿,里頭靜悄悄的,只有李菡坐在燈下,用左手艱難地執筆寫字,听見皇帝的腳步聲連忙起身︰「陛下回來了?章太醫在偏殿等著,讓他先給陛下診一診脈可好?」

「不必了。『**言*情**』」皇帝隨意地擺了擺手,「朕沒有什麼不適的,轎子走得平穩,並未震動到朕的傷處。」

「那陛下先將藥喝了吧。」李菡從殿角的暖薰上端來一盅藥,「陛下龍體萬不可輕忽,太醫說這藥一定要按時服用,才能讓傷處愈合,不受外邪侵擾。」

皇帝出一聲與身份不大相符的「嘖」聲,接過那碗藥︰「你比太醫們還要嗦。」

李菡不為所動︰「奴婢伺候陛下,自當以陛下龍體為重。」

皇帝笑了一笑,將碗里藥一飲而盡,皺皺眉頭。不等他說話,李菡已經端上一小碗姜制梅子來,皇帝撿了一顆含在口中,嘆道︰「倒是你體貼,比朕身邊這些人都要仔細些。」他不愛吃蜜餞,但每次服藥之後宮女端上來的都是些糖瓜條,蜜腌杏梅之類,唯有李菡注意到了,這幾日伺候他用藥,端上來的果子換著花樣,但總都不是太甜膩之物。

李菡垂下眼簾,淡淡道︰「這是奴婢職責所在。」

她回答得恭謹卻又冷淡,皇帝也覺得有些沒意思,便將目光轉向小幾上的紙筆︰「在做什麼呢?」

「想練一練左手字。」李菡看了看自己吊在胸前的右手,「太醫說,奴婢這只手即使傷愈,也不可能恢復如前了。以後針指女紅撫琴寫字怕是都不能再用這只手了。」

皇帝眉頭一皺︰「怎會如此?太醫院這許多人,竟不能治好你的手?朕再召募能診治之人便是!」

李菡微微一笑︰「多謝陛下,不過奴婢自己也知道,箭矢穿透手掌,怎能再愈合如初呢。太醫已然說過這只手還能用,不過不能如從前靈活罷了,並不影響奴婢起居飲食。奴婢幼時也曾練過雙手習字,如今不過是再拾起來罷了。」射來的箭矢穿透了她的手掌,雖然幸好是從兩根掌骨之間穿過,不曾將骨頭射斷,但筋肉卻受到極大傷損,拔出箭後掌心便是一個淋灕血洞,如何還能像從前一般完好呢?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嘆了口氣︰「那你還能撫琴麼?」他是听過李菡的琴的,其藝或許略遜于宮中琴師,但其意卻更為高遠清致。

李菡笑得卻十分灑月兌︰「琴棋之樂,娛心怡情而已,奴婢別有所樂,並不必需。」她稍稍抬了抬右手,輕嘆道,「倒是針線活兒太過精細,奴婢這只左手怕是不成,日後出宮,自己不能做針線,怕是日子要過得辛苦些呢。」

閨閣中女孩兒家的針線屬四德之一,說起來比其余三德更實用些。一般中等門戶的女眷都要自己動手做些針線,更不必說小戶人家了,全家人的衣裳都是女眷自己裁剪縫制,只有那等高門大戶里,或者養著針線房,或者請了外頭繡娘來裁衣,女眷們的針線不過就是些香囊扇袋之類,頂多再為夫君制件把中衣或繡幾朵花,無論有無皆無傷大。

以李家如今情況,李菡縱然是妙齡之時,也不過嫁個中等人家,針線活自是少不了。而她如今進宮做了女官,將來等到二十五歲時再出宮,年紀已大,恐怕所嫁人家還要再次一等,那時若是不擅針線,只怕在婆家就不好做人了。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半晌才緩緩道︰「你有救駕之功,將來朕自會給你指一門婚事。」皇帝指婚,自然不會是什麼小門小戶的人家,且又有誰敢挑剔皇帝指下的兒媳?

李菡微笑道︰「奴婢謝陛下聖恩。不過奴婢不願勉強,還是隨緣也罷。」

「不必說了,朕自有主張。」皇帝擺了擺手,不欲在這件事上多說。若依他的意思,倒是想將李菡留在宮中做個妃嬪,但李菡屢次婉言明志,都是不肯留在宮中。皇帝不願做些自貶身份之事,自然也就不願強求。

他既定下此事,李菡便不再多說,只道︰「陛下今日出去久了,還是盡快歇息罷。」

「你也不問朕去了何處?」皇帝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朕去了齊家——對了,平南侯也在,朕記得你與他有師兄妹之情不是?若不然,朕將你指給他做個正經二房如何?再給你一道四品誥命,你在周家也就能立足了。」

李菡面色一變,直直地跪了下來︰「陛下,奴婢曾說過,與平南侯只有當初師兄妹之誼,並無私情。平南侯夫婦和睦,奴婢一則不願間人夫婦,二則更不願為妾!寧可老死宮中,亦不敢奉旨。」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果然不愧是李檀之女,平南侯也不愧是李檀的學生,當真是都敢直言哪!唔,你不願間人夫婦,他不肯以一己之私戕害軍士,李檀倒是教導得好女兒,好學生。你起來罷。」

李菡已經提到喉嚨口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站起身來,只覺得眼中酸脹,喉頭酸苦。倘若父親沒有身亡于天牢之中,自己如今說不定已經與周鴻成親了,可如今——周鴻已經遙不可及,亦是她不肯不能再去追及的,那她的未來又在哪里呢?

皇帝說完這些話,似乎也有些疲累︰「伺候朕歇下罷。」

寢殿之中早已經布置下暖被香薰,皇帝躺在床上,忽然道︰「可知道朕在齊家听到了什麼?」

「奴婢不知。」李菡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陛下若是願說,奴婢洗耳恭听。」

「6鎮他殺民冒功,竟是真的。」皇帝的聲音听不出什麼起伏,「朕不長于武功,終自覺為憾事,故而見他能領兵,格外器重,誰知道,他竟是這樣辜負朕的信任。倒是齊卿,心存厚道,明知道朕若立晉王為太子于他有利,卻還能勸朕緩緩為之,希圖他們兄弟各安其分,不致一時糊涂做出什麼錯事來……品質之高下,一目了然哪。」

李菡默然片刻,才緩緩道︰「本來有一事想明日再回稟陛下,但——既是陛下有立儲之心,奴婢不得不早些回報,免得自作主張誤了陛下大事。」

「什麼事?」

「長德妃娘娘的心月復宮女,意圖利用昭殿外侍衛打探陛下是否在宮中。今日陛下恰好外出,內監大人便故意引人進來看了一看,此刻不知德妃娘娘的疑心是否消了。」

「德妃竟然窺探朕的行蹤?」若不是身上有傷,皇帝這會大概已經一下子就坐起來了。

「並不僅僅是德妃娘娘。」李菡垂著頭,「晉王殿下今日也遣人去北山行宮向陛下問安了。」

「這如何一樣!」皇帝冷笑,「一個是去行宮問安,一個卻是在宮內打探……」

李菡已經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又復歸默然。皇帝在帷帳之內躺著,半晌才冷笑了一聲︰「看來,齊卿的一番苦心怕是白費了。也罷,朕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皇帝御駕從北山行宮回京那日,晉王妃終于從昏迷中醒來了。

第一個現的是始終伺候在床邊的陪嫁侍女如意,幾日來不眠不休的照顧,她也熬得面目憔悴眼眶青黑,以至于看見晉王妃眼睫慢慢張開時,出的驚喜呼叫都沙啞難听︰「王妃醒了!」

孟瑾照例是每日這個時候前來問安,在外間听見如意又驚又喜的呼聲,也顧不得什麼儀態,提著裙子奔了進來︰「王妃醒了?快,請太醫們過來,去告訴王爺!」

一時間,晉王府里忙個不了,所有的人仿佛都一下子活了過來似的,連說話的聲音都敢放大些了。

「王妃醒了?」王嫻抱著有些咳嗽的銘哥兒,看著急沖進來的小丫鬟,有些不敢相信,「太醫們——怎麼說?」不是一直都說王妃恐怕醒不過來了嗎?若是,若是王妃竟醒過來了,那她這個側妃還有什麼希望?

小丫鬟跑得頭都有些散了,歡喜道︰「太醫們說,王妃能醒過來,便是無恙了。不過王妃傷得太重,今後還需要好好休養,萬不可操勞、動氣、煩惱……」

她滔滔不絕地數著,卻被王嫻的神情嚇得漸漸沒了聲音︰「……側,側妃?」

「行了,你出去吧。側妃是因王妃醒來,太過驚喜有些失態了。」琉璃連忙將小丫鬟哄了出去,急忙過去接過銘哥兒,「側妃,側妃!王妃既然醒了,您也該去問安才是。」這時候孟側妃一定是在王妃跟前兒,若是一會王爺到了,見自家側妃不在,心里必定不痛快。

「很是!」王嫻被琉璃這麼一催,猛然醒悟過來,「不必梳妝了,就這樣過去。對了,取被袱來把哥兒包好,我帶著哥兒一起去!王妃昏迷這些日子,哥兒也惦記著呢。」

琉璃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過去表示一下惦記和驚喜自然是沒錯的,可哥兒才多大?一點點的孩子任事不懂,說他惦記著嫡母,誰會信啊!側妃可別又做過了頭才好。

只是這時候也顧不得勸諫了,連忙叫乳母抱了銘哥兒,琉璃攙著王嫻,喚了竹轎來飛也似地趕過去,總算趕在晉王前頭到了正院。

王嫻進去一瞧,果然孟瑾已經在了,正輕輕扶著晉王妃半坐起來,讓丫鬟給她喂水和參湯。王嫻站定了腳,將晉王妃仔細看了幾眼,口中道︰「謝天謝地,王妃終是醒了,真是神天菩薩保佑。」

屋子里用的是琉璃窗,光線足夠明亮,晉王妃雖在床上,旁邊還有帷帳遮了幾分光線,王嫻卻也看清楚了——晉王妃臉色蒼白如紙,口唇之上因連日高熱,甚至裂開了細細的口子,雖說是醒了,但眼皮只是半抬半垂,分明是沒有絲毫力氣,縱然說是性命無憂,可看起來也是虛弱至極的模樣。

王嫻仔細看了幾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再說幾句話,外頭腳步聲響得又重又急,晉王一頭扎了進來,別人都顧不上,只搶到床前︰「素音,你醒了!」

素音是晉王妃的閨名,在別人面前晉王從來不叫的,這會子叫出來,顯然是真心歡喜得失態了。孟瑾便輕手輕腳地退到後頭,讓晉王抱住了晉王妃,輕聲道︰「王爺,王妃剛剛醒過來,身子還虛,不可太勞累的。」

「我知道,我知道!」晉王連「本王」都不用了,小心翼翼抱了晉王妃,幾乎要又哭又笑了,「素音,你好歹總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孟瑾便輕輕從床邊退開,往門外退了出去。琉璃一眼看見,急忙扯了扯王嫻的衣角,低聲道︰「側妃,咱們也退出去罷。」

王嫻心里酸得不自在,正要轉身也出去,銘哥兒卻哼唧著哭了出來。他本來不舒服,這房間里關門閉戶了幾日,一股子藥味混合著薰香的味道,連成人聞著都覺得不自在,何況他一個小孩子,這會兒便鬧了起來。

房間里這樣安靜,銘哥兒的哭鬧就顯得十分突然,晉王妃仿佛也驚了一下,便無力地睜開眼楮看去。晉王頓時皺起眉頭,轉頭道︰「怎麼把哥兒也抱來了?」

「哥兒也惦記王妃……」王嫻連忙分辯了一句。

「我這里藥氣重,薰了哥兒不得了……」晉王妃便吃力地說,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咳嗽起來,頓時牽動了傷處,臉上便露出痛苦的神色來。

晉王心疼得不行,連忙道︰「你不要說話了,還是歇著。」說罷轉頭瞪了王嫻一眼,「糊涂!還不快把哥兒抱回去——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還要惹得王妃費心!」

王嫻又做錯了事,被晉王妃當著一屋子的人毫不留情地訓斥,旁邊還有伺候晉王妃的下人們,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忙轉身就走。到了屋外,便見孟瑾在那里站著,正在向下頭的丫鬟婆子們安排粥湯。

「孟妹妹真是忙……」王嫻心里知道自己該快些離開才是,可是那股子委屈卻壓不住,「王妃病了這幾日,妹妹和釗哥兒總算多有些時候敘一敘母子之情了。」

杜若在一旁伺候,聞言頓時眉毛就擰了起來。誰不知道釗哥兒是記在晉王妃名下的,孟瑾為了避嫌,平日里都少見釗哥兒,也就是晉王夫婦離府往北山去後才照顧了幾日,怎麼從王嫻嘴里說出來,倒仿佛是孟瑾心里記恨晉王妃奪子,特意要培養母子親情似的。若這話傳了出去,孟瑾日後在王府里還怎麼做人?晉王妃難道不會忌憚她?

「我是奉了王妃的話照顧哥兒,有些話,實在不該從王側妃的嘴里說出來。」孟瑾卻是並沒有急赤白臉地為自己辯白,反而一臉肅然地轉頭教訓起王嫻來,「且不說府中自有家規,便是說這一陣子王妃養病,大家也都該謹言慎行。太醫已說過萬不可再令王妃操勞動氣,這話,闔府上下都得仔細記在心里才是。」

「你——你倒教訓起我來……」王嫻原是想刺孟瑾幾句的,卻平白的又得了一番教訓,正想要作出來,孟瑾已經沉了臉︰「側妃低聲些,這是在王妃屋子外頭呢。」

王嫻氣得說不出話來,旁邊銘哥兒又哼唧著要哭。孟瑾看一眼瘦弱的銘哥兒,搖了搖頭︰「側妃趕緊帶著哥兒回去罷,不是說哥兒還在咳嗽,怎的就站在這冷風口上?也太不經心了。」

琉璃趕緊扯了扯王嫻的衣角︰「側妃,哥兒該喝藥了。」招惹孟側妃做什麼呢?論口齒,自家側妃怎麼比得上她一半?何況方才在王爺面前都挨了訓斥,再鬧起來能有什麼好處?她日日都變著法兒的勸側妃跟孟側妃學,怎麼側妃就是不听呢。

王嫻還想著再說兩句,孟瑾卻已經轉過身去對個小丫鬟道︰「那杏仁露只怕跟王妃用的藥相沖,你且先把廚房今日準備的粥湯都列了,拿給太醫瞧瞧,若太醫說無妨,再給王妃上過去。」

那小丫鬟忙陪笑道︰「側妃,廚房里頭哪有個會寫字的……少不得還要請側妃過去瞧瞧。」她是個伶俐的,這會兒說這話,便是要將孟瑾請開去,自是就不必再與王嫻口角了。

「也罷,我就去瞧瞧。」王府的丫鬟識字的不少,即使廚房里頭,也並不是都不會寫字。孟瑾會意地點了點頭,邊走邊含笑道,「你倒是伶俐,派起我的差事來了。」

小丫鬟一听心花怒放,忙笑道︰「奴婢知道側妃對王妃的事兒最上心的,所以才敢大膽……」孟側妃是厚道人,今日自己說這句話,必定是有好處的。

「也不只是我,如今咱們府里自然是王妃的事情最為要緊。」孟瑾輕輕說了一句,帶著杜若隨著小丫鬟走了,將王嫻扔在原地。

「側妃——」琉璃生怕王嫻再做出什麼不合宜的事來,連忙又扯她的衣角。

「走!」王嫻狠狠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正要回自己院子,便見一個小廝飛奔而來,氣喘吁吁,到了正院門口不敢進來,扯著園門口的丫鬟急道︰「姐姐快去回稟王爺,宮里來聖旨了!」

這一下子整個晉王府都忙碌起來,除了實在不能動彈的晉王妃,其余諸人都換了大衣裳出來跪接聖旨。

「……晉王與正妃拼死護駕,忠孝可嘉,賜親王爵,另賜晉王妃八尾宮制鳳釵一枚,南珠一斛,雲錦十端,繚綾十端……」前來宣旨的內監滔滔不絕念了一大長串,後頭小中人們進進出出搬的東西已經堆了半院子,這才算念完,一面將聖旨遞了給晉王,一面笑道,「要恭喜王爺了。」

雖然都是王爺,可也有親王與郡王之分。郡王常有,可親王不常有。齊王等幾位皇子成年之後都是封的郡王,如今將晉王的爵位提為親王,這身份一下子就高出了其余的兄弟。更不必說這聖旨里明說了他們夫婦忠孝可嘉,這忠孝二字可是最好的贊譽了。

「有件事王爺或許不知,」內監接過旁邊王府長史悄悄塞過來的荷包,手指輕輕一捻,滿意地捏到一疊紙,便又壓低聲音,仿佛閑聊似地說了一句,「陛下有意,叫朝臣們議立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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