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 現世報

作者 ︰ 顧盼盈盈

人生一世,最艱難的莫過于把自己說出去的話再咽回來了。

尤其是徐氏這樣的,剛剛趾高氣昂自以為揚眉吐氣的跑到人家府上去大肆炫耀了一番,卻緊接著又要過去低三下四說好話求人,那滋味真真兒是誰經受誰知道。

徐氏都不用真的去陶家,單是想一想那個場景就臉色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已經叫人一巴掌扇在了臉上。

以己度人。徐氏自己得意後見了林氏向來都是能踩就踩,又怎麼能指望別人手下留情?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

徐氏這一會兒幾乎要被岌岌可危的身為侯府夫人的尊榮富貴與自己的臉面煎熬的暈死過去。

即使孰重孰輕根本不用比較,徐氏仍然恨不得一頭踫死了算了。

只有三人的上房內寂靜的嚇人。徐氏頭上的垂珠釵顫動不休,她本人卻始終僵硬的被吳嬤嬤按在椅子上,望著面容寧和、雙眼似乎早就看透了結局的老夫人蕭氏,心頭忍得直要滴出血來。

心里一會兒怨恨婆婆竟然也等著看她的笑話,一會兒又覺得膝蓋發軟,只想跪在地上求婆婆開恩,拉她一把。

但是她最終也只是挺直脊背、腳步虛浮的行禮告退,連一直攥在手里的帕子落在地上都沒有覺察。

徐氏心里明白,無論她說什麼,一向待她苛刻嚴厲、心硬如鐵的婆母都不會有絲毫動容。

既然注定要去陶家把自己的臉面扔在地上任人踐踏,又何苦在這里白費功夫?平白讓人笑話。

徐氏的動作倒也快得很,都不用等到第二日,當天下午就派人以老夫人蕭氏的名義送了帖子到清遠侯府,說是明日要親自登門答謝親家養育福娘之恩情。

不提朱氏林氏婆媳接到帖子之時的驚詫,和她們打听到宮中的總管李明典今兒剛剛去了靖平侯府之後的復雜心緒,徐氏神色平靜的服侍蕭氏用過早飯便告罪說要出門。

蕭氏昨兒夜里其實也沒歇好。

眼前一會兒是薄命的曾琰和賢惠的大兒媳婦,兩人異口同聲的說往後再不用她操心,一會兒又看見老二畏畏縮縮的站在跟前,後面跟著一臉怨恨的老二媳婦。♀

最後一片大霧忽而飄至,她再也看不清敕造靖平侯府的匾額,便驚醒了。

是以蕭氏此刻再打量徐氏,心里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徐氏瞧著應該是被李總管的話嚇住了,也听進去了她昨日的話。

連解了禁足之後她最喜歡的那套瓖紅寶嵌金珍珠大首飾都沒帶,也沒像上次去陶家時一樣特意換上繡著旭日石榴圖的衣裙,通身不過三兩珠花、一根鳳尾簪,既不失禮也不覺張狂,眉眼間也恢復到了承襲爵位之前的小心謹慎。

再一瞧徐氏眼下的青黑,蕭氏便擺了擺手,開口讓她自去準備。

吳嬤嬤手上還捧著蕭氏預備下的一個巴掌大的匣子,聞言便悄悄送回了蕭氏榻邊的暗格里。

徐氏的車駕到清遠侯府所在的承平巷的時候,林氏正攬著福娘逗故作老成的陶子易說話。

一听徐氏這一次終于不再擺出全套侯府誥命夫人的儀制,而是輕車簡從、一副尋常親戚走動的模樣,林氏不禁冷哼一聲,既不讓人開門迎接,也不起身理妝。

福娘是知道一些舅母與嬸娘之間的恩怨的,陶子易卻還是頭一回見到林氏沉著臉的樣子,正小聲分辯著自己吃的一點兒都不少的話不由一頓,束著手不敢說話了。

林氏回過神也知道是自己把這命途多舛的孩子給嚇著了,正要溫言勸陶子易幾句,才發現懷里的福娘已經低下腦袋,白白胖胖的小手戳戳陶子易頭上的團髻,兩個小女圭女圭就你笑一下我皺皺鼻子的打起了啞謎。

林氏不覺失笑,干脆留孩子們自己玩耍,拍了拍兩顆一齊看向她的小腦袋就帶著人迎了出去。

不管怎麼說徐氏都是靖平侯府的當家夫人、福娘的嬸娘,論公論私林氏都該去二門迎她一回才算是全了這簪纓世冑的禮數。♀

兩人一照面兒,徐氏不等軟轎徹底落穩就快走幾步,搶先福了一禮,就像壓根兒沒瞧見周圍丫頭婆子們瞬間挑高的眉尖似的笑著攔住了想要扶她的林氏。

「這是做什麼,論年紀你是姐姐,論親戚你是嫂嫂,這個禮是你應該受的,往日都是我不懂事兒。」

徐氏言辭懇切,林氏也就含笑受了她一禮,末了才反手虛扶她一下,自然而然的與徐氏攜手而行︰「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外道?」

論起面兒上功夫,徐氏這樣半路修行的自然比不得林氏打小兒磨礪的純熟,白白賠上了一禮也只能隨著林氏笑意盈盈的往里走,臉都有些僵了。林氏還在那邊兒說起這株花兒福娘如何愛、那個亭兒如何一日不見就茶飯不思,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閑情逸致。

主子們在前頭走,丫頭婆子們跟在後頭眼神都快飛到了天上去。

她們實在是納罕親家二夫人這又是抽的哪門子的風。

這位徐氏夫人陶家的丫頭婆子們也都是見過的。

當初恰逢她們夫人壽宴,徐氏一個寒門薄宦人家出身的新嫁娘在京城連個能走動的地方都沒有,這樣的宴席更是見都沒見過,姑女乃女乃就把她帶了回來,權當增長見識。

那時候的曾二太太跟尋常新媳婦沒什麼兩樣,都是簇新的吉祥花紋大衣裳、羞澀沉默。

之後一晃多年,陶家的下人只是從跟夫人或者大女乃女乃去曾家做客的人嘴里听說曾二太太又是如何的不成體統。

曾二太太再登陶家門就是來請夫人並大女乃女乃去給表姑娘做滿月了,那時候真是樣樣妥帖、溫柔賢惠,引得眾人大為改觀,以至于不久之前她上門耍威風的時候諸人竟然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日的情景在林氏身邊伺候的婆子丫頭們還記得相當清楚。

這位才拿到敕封卷軸區區一載的曾二夫人一襲朱紅色的繡石榴圖樣雲錦衣裳,頭上赤金釵、耳邊明月,珠圍翠繞,樣樣都是難得的珍品。

這倒也罷了,誰家的夫人女乃女乃沒幾樣,可是短短幾步路生生讓她一手撐在腰後小心翼翼的挪了有小一刻,就讓人忍不住撇嘴。

曾家那個叫甚金荷的丫頭還一個勁兒的勸曾二太太保重身體、小心肚子,也不知道都看不出來的肚子有什麼好小心的。

曾二太太不說管教管教這個不知禮數的東西,反而還借著個丫頭的話做張做勢起來,就那麼把幾步之遙的林氏晾在了那兒,自顧自拿了張帕子擦額角莫須有的汗。

那還是陶家的下人們第一次見到自家大女乃女乃在待客的時候黑了臉,更別提曾二太太後來還假惺惺的告罪,說什麼「這女人啊,懷了身子就該小心些,妹妹沒懷過,我怕你誤會,所以多一句嘴」。

當時有一瞬間林氏的貼身丫頭都以為自家主子會直接拂袖而去,再讓人把此等惡客趕出門去,誰知林氏硬忍了下來。

想想那一日、再看看今朝,不少丫頭僕婦都忍不住低頭抿嘴兒偷笑起來。

有那自認上一回受了骯臢氣又膽子大的還笑出了聲兒,打得就是說不定一舉合了大女乃女乃林氏的心意得個大彩頭的主意。

身後笑聲一起,林氏就明顯的感覺到徐氏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抖了一下。側眼一瞧,果然徐氏面色難看的連頰上的胭脂都有些遮蓋不住。

若無其事的別開眼,林氏依舊盡職盡責的把往日給徐氏介紹過的園子又仔仔細細說了一路,大部分珍貴花木都多加了半句「福娘甚愛之」。

這樣邊走邊說,二人很快就到了侯府正院。

這一回徐氏也沒再擺出靖平侯夫人的譜兒與朱氏客套,而是干脆利落的先行了晚輩給長輩請安的禮節,恭恭敬敬的先替留在家中的婆母蕭氏給朱氏帶好。

朱氏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還滿面慈祥的吩咐林氏快攙扶徐氏坐下︰「可使不得,你是雙身子的人,听說是男胎?這可是你們家的長子嫡孫,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徐氏都到了嘴邊兒的謙遜的話就那麼噎住了。

朱氏這話可是一點錯處都沒有,十足十的好意,有些話還是徐氏自己說過的原話,偏偏就是讓人不好接。

說自己這胎不知道是男是女?那真是活打自己的嘴。順著話說?徐氏今兒是來商量接人的,可不能有閃失。

訕笑著斜簽著身子坐了個椅子邊兒,徐氏思來想去還是壯著膽子直接說了來意。論打口舌官司,她可比朱氏婆媳差得遠了。

「還望夫人疼我們一回,容我接佷女回去團團圓圓過中秋,家中婆母也著實想孫女了。」

徐氏說的情真意切,就差納頭給朱氏行個大禮,朱氏听了卻連眉尖都沒動一下。

「仔細算算,福娘來咱們家確實也有段日子了。」

慈愛的看看徐氏又看看身邊的林氏,朱氏笑道︰「不過二夫人打理家事不易,我們就是把福娘送回去恐怕也只能給你們添亂。倒是我和我這媳婦成日家無所事事,有個小福娘陪著正好。」

忙于打理家事無暇分心照看福娘等語還是徐氏上回自己明晃晃流露出的意思,此時從朱氏口中說出來直臊得徐氏臉都紅了。

真是不打不罵,只把原話送回去,就能把個人羞死。

徐氏都要把手里的帕子揉爛了,才撐著回了一句︰「這不是老夫人想孫女了,我們做晚輩的,孝順為先。」

「原來如此,」朱氏贊許的點點頭︰「那二夫人就更無須憂心了。上一次不是才說到府上二姑娘聰慧伶俐,每日陪伴在親家母身邊,比旁人都強些?」

這話也是徐氏自己說的,至少她當初話里就是這個意思。

听到這里,徐氏心里真是又氣又悔,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

陶家老太婆用她自己的話把她一邊的臉都打腫了,她還只能陪著笑臉,最後還要自己把之前的話都推翻,自己把另一邊的臉打個稀爛。

深吸一口氣,徐氏勉強把那股怨氣壓了下去,起身含笑再行一禮︰「是我年輕不懂事,混說一氣。福娘是府里的嫡長,再怎麼忙亂也少不了她的,婆母那兒更是沒了福娘不行的,還求夫人疼我。」

好似每一個曾經親口說出又親口駁斥的字都像刀子似的割在臉上,徐氏說完這些話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朱氏的笑容卻還和方才一模一樣。

徐氏一時都有些絕望了,自從進門開始就默然無聲的林氏突然拍手一笑。

「哎呀,可是我忙的都渾忘了,大爺不是剛剛傳話回來,說是答應了曾侯爺,要送福娘回去過中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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