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 福禍

作者 ︰ 顧盼盈盈

綿綿密密的春雨裹著寒氣落了一整夜,第二日天明時便叫人覺出了涼意。

即便如此,終于能換上春裳、攀花折柳的丫頭們還是一大早就在園子里走動起來,嬌女敕活潑的嬉笑聲透過窗欞,直敲在人心上。

滿面戚容的女乃娘劉氏一掀簾子,果然瞧見搖籃里的小嬰孩正一個人孤零零坐著,瞪圓了眼楮看搖籃邊上系著的銀鈴鐺,粉女敕的小臉繃得緊緊的。

原本就裝了一肚子心事的劉氏一看大姑娘又受了慢待,眼圈兒立時就有些泛紅,急忙低頭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才笑著上前小心的把女嬰抱了起來。

「咱們福娘真是懂事,知道女乃娘代福娘去給祖母請安,一點也不吵鬧。」

一邊說,劉氏一邊拿著個寶藍綢子裹邊兒的牛皮小撥浪鼓輕輕搖晃,看向女嬰的眼神滿是慈愛,強裝出的笑意也終于漸漸滲到了眼底。

只是被稱為福娘的女嬰內里裝的卻是成年人的靈魂,帶著記憶的福娘又怎麼會看不出女乃娘劉氏的強顏歡笑?

感覺到劉氏溫熱細膩的手掌穩穩的托住了自己的脖頸,福娘放心的仰起圓圓的腦袋,黑黝黝的大眼楮純摯的望向劉氏,盡自己可能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白白胖胖的小手還模了模劉氏的臉頰。

劉氏的愁苦,她都明白。

早在這一世剛剛降生,她閉著眼楮感受到一只冰冷的手掌輕輕撫過她的頭頂,耳邊一個聲音落寞而疲憊的為她取名福娘時,她就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處境似乎不太妙。

記得當時,那個仿佛已經失去了生機的聲音輕喃道︰「人世幾多苦,惟願吾兒的苦難到此了結,日後無災無難,福壽雙全。」

那也是福娘唯一一次听到生母的聲音。♀在她被女乃娘匆匆抱出產房之後不久,她今生的生母就撒手人寰。

一片驚惶喧鬧聲中,幼小的她甚至連眼楮都睜不開,只能捏著小拳頭蜷縮在襁褓中,依偎著女乃娘劉氏取暖。

後來,她從幫著女乃娘照看她的丫鬟們那里听說,她的生父就是先侯爺,早在她降生前就因為救駕而死。生母乍聞噩耗昏厥過去,被把脈的太醫診出了身孕。

皇上一直沒有決定家里這個爵位的歸屬,就是在等她出生,看看到底是男是女。若她是個男兒,那爵位當然是她這個功臣之後的。

奈何她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自然是不能襲爵的。

福娘的父親一輩一共兄弟三人,正室所出的只有她父親和二叔曾二老爺,庶出的三叔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參軍離開了京城,後來祖母做主給三叔娶妻,也是直接在外地拜的堂,至少福娘屋里的丫頭里沒有人見過傳說中的三老爺、三太太。

生父膝下只留下她一個遺月復女,老三是庶出,在福娘看來,這爵位就是只在滿月宴上抱過她一次的二叔的了。

因此當生母去世後,嬸娘二太太挺著六個月的肚子把她接到自己院子里精心照料的時候,福娘幾乎驚掉了下巴。

那段時間連母親留下的心月復女乃娘劉氏都要靠邊站,二太太可以說是事無巨細,事事親歷親為,似乎要是不看過哥哥嫂嫂留下的福娘,她連飯都吃不香甜。各種襁褓、衣裳、器具裝了滿滿一屋子,用到福娘的子女出生都盡夠了。

雖然福娘身上兩重孝,洗三、滿月按理都不能大辦,二太太還是親自稟報了老夫人,派心月復陪嫁管事娘子到福娘母舅陶家去將舅太太等人請了過來,料理的妥妥帖帖,連福娘的親外祖母听了都贊不絕口。

福娘滿月的第二天,宮中終于來了人,盛贊曾二老爺夫妻忠孝仁義的旨意當然要以侯府爵位歸屬結尾。

曾二老爺曾 正式成為了靖平侯府的主人,曾二太太徐氏也得到了一品侯夫人誥命,從此人人改口,以二夫人稱之。

然後福娘就被以「二夫人臨盆在即,實在無暇照顧大姑娘」為由,送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撫養。

在二夫人院子里八個大丫頭、十二個小丫頭的待遇,也因為老夫人年高怕吵、以及福娘年幼怕折了福氣反而不美等緣由,被精簡到只余一個大丫頭和兩個小丫頭。

那份急功近利的難看吃相,真是讓福娘大開眼界。

而那位至今還因為長子猝然離世而臥病在床的老夫人從來沒有命人把福娘抱過去看的行為,則被府內的有心人自動理解為對大姑娘的不喜。

這似乎也是極為順理成章的事情,畢竟還在娘胎里就死了爹,出生又死了娘,這命格看著就是個極硬的,愛子如命的老夫人又怎麼會喜歡這樣的孫女?

于是洋洋喜氣就漸漸的從重新粉了牆、換了主人的正院厚德堂蔓延到了整個後宅,福娘身邊的三個丫頭也時常被忙不過來的管事娘子或者有頭臉的大丫頭叫去幫忙,幾個時辰都未必能見到人影兒。

不是沒有人來叫過劉氏。

可惜劉氏當真是個死心眼。被先夫人挑中做大姑娘的女乃娘,就心里眼里只有一個大姑娘,連二夫人陪房嬤嬤的面子都敢不給。

丫頭們都去趁熱灶她轄制不住,就一個人做了所有活計,就怕福娘受了委屈。而福娘畢竟心里是明白事理的,也盡量不給劉氏添麻煩。

一天天過下來,雖然一個溫柔寡言、一個口不能語,二人倒是很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感覺。

也許是福娘的眼神太過專注太過純淨,也許是幼童稚女敕的手指太容易蟄傷人心,劉氏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意險些直接涌了出來。

還不等劉氏低頭掩飾一二,一個穿著松香色比甲靛青色棉布裙子,約莫十三四歲的丫頭就大咧咧掀簾子進了里屋,徑自走到劉氏身旁,伸手就要接過福娘,手上仔細拿鳳仙花汁兒染的紅指甲少說也有半寸長。

幼童的皮膚最是嬌女敕,劉氏看著那指甲嚇得眼楮都直了,又哪里敢當真把孩子交給她抱,瞬間就連退數步,用自己的身子隔開了她和福娘。

那丫頭這才用正眼瞧了劉氏片刻,妝模作樣的輕輕福身︰「女乃娘來了,快請坐。今兒個二姑娘洗三,夫人院子里多少要緊事耽誤不得,趙嬤嬤來尋人,我就托大領著兩個小丫頭去了。我就曉得女乃娘忠心為主,我們走了也不算什麼。」

一句句綿里藏針,連打帶敲,肆無忌憚的拿二房來壓人,對小主人福娘的不以為然和對劉氏的譏誚根本就是無遮無攔,氣的劉氏手都有些抖。

對于這個眼楮只能瞧見自己鞋尖兒那麼遠的地方的大丫頭梅兒,福娘真心是寧願她時時跑到厚德堂去奉承得臉的嬤嬤和大丫頭們,也比成日在她房里挑肥揀瘦、指桑罵槐的強。

眼看著口拙的女乃娘又要受一個勢利眼的毛丫頭排喧,福娘不由暗暗惱怒起自己竟然到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只能皺了皺臉,拿出以往百試百靈的一招,大哭。

不論如何,福娘是住在老夫人院子的廂房里。就算平素沒人搭理她們這屋子,要是福娘真的大聲哭鬧起來,老夫人那邊的嬤嬤或者丫頭總會過來一個,把劉氏和在的丫頭都陰陽怪氣的說上一通。

真正計較起來,這法子算得上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可福娘暫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果然福娘這邊還干打雷沒下雨呢,簾子就響了第三回,嚇得梅兒一張臉都白了,倒是劉氏面上一片坦然,只顧低頭輕聲哄懷里的福娘,生怕她哭壞了嗓子。

福娘當然不會再給劉氏添亂,乖乖的閉上嘴巴,無比依賴的偎在劉氏懷里,順便還晃著腦袋對著來人笑彎了眼,以期讓抱著自己的劉氏少挨幾句。

哄好了福娘,劉氏自然也要上前與人見禮,她規規矩矩的福去,一抬頭,問好的話竟然打了個結巴。

「……吳嬤嬤。」

福娘之前只覺得這個衣著素淨的老嬤嬤眼生,通身氣勢都很是威嚴,劉氏這一聲倒是讓福娘也有幾分驚訝。

老夫人的院子里統共就一位吳嬤嬤,是老夫人當姑娘時就在身邊服侍的親近人,幾十年陪著老夫人風風雨雨走過來,正正經經是老夫人跟前的第一人。

福娘不受老夫人待見,往日都是隨便過來個人說兩句就算完了,何嘗勞動的起能在這院子里當半個家的吳嬤嬤?

吳嬤嬤的脾氣向來是有些冷硬的,不過微微一頷首,就當是受了劉氏和梅兒的禮,看向福娘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帶著老人獨有的慈祥。

梅兒此時哪里還有剛才面對劉氏的威風,鵪鶉似的縮著頭立在牆根兒,吳嬤嬤眼風一掃就是一個哆嗦。

不過此時梅兒再想縮頭也已經晚了,吳嬤嬤眯著眼上上下下打量過她和劉氏,就叫屋外的小丫頭進來。

「大姑娘屋里的梅兒不守規矩,賞二十板子,打完了跟這屋里的另外兩個小丫頭一起攆出出,她們老子娘要是在府里當差,就一並攆了。」

聲音平靜又冷淡,吳嬤嬤下意識的捻了捻手中的串珠,一眼都沒有再瞧癱在地上的梅兒,而是對劉氏點了點頭。

「跟我走吧,老夫人想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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