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六十四章

作者 ︰ 王國虎

青銅時代的草場,英雄如花朵

敗落。♀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季節幸存

並背離金戈鐵馬,走向明麗和茁壯

這時候,你的草原

撲在風的殼上,音樂般飛翔

馬匹們也像鐵青的音符

馳過遙遠的草尖

我的年齡,飛速成長

青銅時代的草場,一片蒼茫

羊群們肩負了人類的願望

走出農業。我的被土地收獲的心髒

隔著麥芒——人類草創時期的風暴

與你遙遙相望

我六月的情人,像酥油的光

使我半明半暗的心情

擁有輝煌

誰也無法理喻我少年的張狂

橫握牧笛。太陽羽化成一片愛情的紅翎

一層嘔血的風景覆蓋季節的頭頂

我的雙眼古老如臼,是你牧歌的化石

閃著陰柔。直到笛音停止、紅翎凋落

風景復歸寧靜。我的雙眼

此時才有了眼淚

也許,你不會珍視玫瑰的含義

也許,你並不在乎你迷人的風情

怎樣滋潤了陽光、草原和雪域

而你綴滿紅瑪瑙的頸項

早已溫存了蘇魯花的睡眠

和你黝黑的指尖上滴落的歲月

你只渴望愛情

就像草原渴望風暴

青銅時代的草場,一片蒼茫

我現在的愛人,很久以前的情人

在六月的草原上

古色古香

離開少衛後,少衛給我寫過一封信,里面她提起過這首詩。她說,她知道這詩並不是寫給她的,但她寧願相信這是寫給她的。她還說︰「你一直把我當作英子的影子,我雖然心里不痛快,但只要不失去你,我不在乎一輩子當英子的影子。可直到有一天,我連影子也當不成了,我徹底絕望了……」

其實我並沒有拋棄少衛的意思,只是沒有考慮好而已。我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好好考慮,考慮成熟了,我會做出決斷。

而如今,少衛死了,留下了這張模糊不清的詩箋。

我離開少衛,確實給她帶來了致命的傷害。

少衛的房間里依然是那副陳設。

因為沒了主人,房子里顯得特別冷清。

茶幾旁的椅子上,斜倚著那把碩大的提琴。看得出她日子過得很寂寞。

我輕輕地走過去,俯子,用手指輕輕劃了一下琴弦。

那琴弦發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在空洞的屋子里回環了好久,才漸漸淡去。

牆角的音箱上放著一張「甲殼蟲樂隊」的影碟盒。我打開一看,里面沒有碟片。

我轉過身,下意識地按了一下vcd的按鈕。傾刻,從里面爆發出瘋狂的搖滾樂。

原來,少衛一直在看這張碟片。

在那狂躁的樂聲中,我看見了兩個赤身**的身影扭作一團,也听到了少衛那令人身心爆碎的申吟。

我禁不住渾身戰抖。

「你咋了?」肖曉趕緊關掉vcd,扶住了我。

說來也怪,vcd一關,我眼前的幻覺很快消失了。

我鎮定了一會,由肖曉陪著,離開客廳,走進少衛的臥室。

臥室收拾得很整潔,像是好久沒有人住過。

就在這間臥室里,我和少衛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歡愉的夜晚。

我的心里掠過一絲淡淡的溫暖。

「少衛姐說,自從你走後,她就搬到那邊的小臥室,沒在這里住過。」肖曉說。

「為啥?」我問。

「她沒說。不過,我想她是害怕觸景生情。」

「哦。」我若有所悟。

床頭櫃上放著那本《葉賽寧詩選》,我翻開封面,里面的扉頁已經撕掉了,在印著葉賽寧肖像的那一頁下方,寫著一首小詩︰

我在地上

你在天上

我在船上

你在水中

我在花前

你在月下

我在風前

你在我身後的雨中

你無處不在

你無時不有

但我們永遠無法聚首

直到我死去

化作靈魂的花瓣點點

在你的夢里

開成滿山的杜鵑

「就在少衛姐出事的前幾天,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啥?」肖曉的一句話,驚得我跳了起來。

「當時我還勸她,既然你和世文走不到一起,最好做掉那孩子。可少衛姐一口拒絕,她說不管咋樣,她要留下這孩子,這是世文的骨血……」

不知咋的,我的腦海里一下子冒出當年我祖父槍殺獨眼龍懷孕的女人卓瑪的事來。

我一咬牙,閉上眼,兩行熱淚順著我的臉頰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感到悲苦,感到不平,感到憤懣。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恰巧看見臥室窗台上的那盆馬蹄蓮。

我的渾身上下震顫了起來。

我的血液迅速升溫、沸騰。

我瘋狂地怒吼著沖到窗台,抓起盆子,使勁朝窗外扔去。

肖曉驚叫著阻攔時,那盆子已帶著憤怒的呼嘯,沖向窗外……

最後一個來看我的竟然是積石山喇嘛寺的嘉措師父。

嘉措師父顯然比我上次見他時蒼老了許多。

嘉措師父對我說︰「去年寺里接來了六世魯丹巴活佛。」

我說︰「這就好,這樣師父就可以安心頤養天年了。」

「哪里,活佛在進寺前沒學過佛經,還要給他講經呢。」嘉措師父接著又說,「你的事我昨天才听說。世文施主,上次見面時我給你說過,世上的一切,都講一個‘緣’字,緣起則生,緣滅則死。」

「感謝師父關照。」

「世文施主,我想,等你出來後,接你到喇嘛寺調養調養,你看如何?」

我思謀了一下,點頭道︰「好,多謝。」

嘉措師父臨走前,還給我講了一個我從沒听說過的怪事。

事情發生在莊子上正緊鑼密鼓重建祠堂的時候。

有一天夜里,我父親提著馬燈去祠堂巡夜。他剛進祠堂,看見一只黑狗餃著一塊骨頭從祠堂清理出來的廢磚爛瓦堆那邊跑過來。

那黑狗行動十分敏捷,它把骨頭放在我父親的腳下,一轉身就跑得無影無蹤。

我父親從地上撿起骨頭,就著馬燈一瞧,嚇了一大跳︰那是一塊人頭骨上的天靈蓋,上面還歪歪斜斜刻著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我父親感到很蹊蹺。

第二天,我父親拿著那塊天靈蓋,悄悄來到積石山喇嘛寺找嘉措師父。

嘉措師父仔細端詳了一陣天靈蓋上的文字,說︰「這是一種咒言。」

「咒言?」我父親一听,身子涼了一截,「誰敢在祠堂下咒?」

鎖南普的後代在西番莊已經生活了幾百年,在這麼長的時間里與人結怨,肯定是免不了的。遠的不說,四世土司王瞎氈捕殺抗清義軍、我祖父王燒子槍殺李漢杰,都埋下了仇恨的禍根。

「師父,這咒言會應驗嗎?」我父親緊張地問嘉措師父。

「不瞞施主,已經應驗了。」

「它會應在啥事上呢?」

「這個……只有你們西番莊人自己亮清了。」

嘉措師父走後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我听見一陣空洞而深沉的腳步聲,從不可知的黑暗中,由遠而近,向我逼近。

這是誰呢?黑暗中,我看不到那人的影子,只能听到那單調而又古怪的腳步聲踩過空氣的聲響。

我屏聲斂氣,機警地揣摩著這空穴來風似的腳步聲到底有啥來意。

不過,那腳步聲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靠近我,在離我一箭之地的地方停了下來。而後故弄玄虛地晃過我的身體,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很好奇,像一個富有經驗的老獵人跟蹤獵物的蹤跡那樣,悄悄地攆了上去。那腳步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動向,始終以一陳不變的節奏,有條不紊地向前邁進,就像一個深藏不露的隱士。

我很著急,但我不敢輕舉妄動,怕驚動了前面這位深不可測的「隱士」。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腳步聲來到一家高宅大院的門口,忽然消失了。

我像個不小心喪失了目標的獵人,站在那個似曾相識的大院門口,一時沒了主意。

此時,恰好有一陣風從我身後掠過,輕輕吹開虛掩著的大門——就像一個沉滯已久的老戲台,在我迷離的注望中拉開了帷幕。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一輪清爽的明月,夢幻般普照著宅子的大院,使整個大院顯得十分幽深、靜穆而又玄妙。

院子的中間是一株繁茂的丁香樹,那滿樹紛紛繁繁的細碎花朵,在月光下靜靜地開放著。要不是隨風而來的花香,很難斷定,那是一幅亙古未動的畫,還是一棵實實在在的樹。

香噴噴的樹蔭下,擺放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太師椅,椅子上坐著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他身著長袍馬褂,頭戴一頂半新不舊的瓜皮小帽。盡管在夜里,但他卻獨出心裁地戴一副老茶鏡。我進去的時候,他似乎略微呲了一下嘴,但並沒有說話,依舊坐在太師椅上,默默地注視著我。

他的身後站著一位穿著齊整的女人,她面無表情,但她隨意垂在額前的油光發亮的劉海上,依稀閃耀著她曾經有過的風騷和得意。

當我的目光落在她那雙顯眼的大腳上的時候,她有意將腳尖並攏了一下,似乎要盡量掩飾啥。但事實上,那是徒勞。

望著那女人欲蓋彌彰的舉動,我不免有些好笑。

他倆的右首是這家大院的堂屋。這無疑是整個宅院的中樞和大腦,一切有關這個家族的成與敗的決策,都是從這里產生之後付諸于實踐的。在清冷的月光下,它雖然斑駁得近乎淒涼,但仍舊不能掩飾這里曾有的威嚴和神聖。堂屋的門口放著一張低矮的炕桌,一位中年男子蹲在炕桌旁抽黃煙。我緊走幾步,仔細端詳,才認出那男子正是我的父親。炕桌的另一頭,我母親坐在一個小馬扎上納鞋底。

我趕緊喚了一聲父親,父親像是沒有听見,依舊「吧噠、吧噠」地抽黃煙。我又去喚母親,母親也一聲不吭。他們都不願理我。

我失望地長嘆了一聲,舉目向小閣樓望去,閣樓的門口,我大伯正盤腿打坐,閉目誦經。那一動不動的樣子,儼然一尊雕像。

我又回過頭來,目光落在丁香樹下我起先見到的那兩人身上。坐在太師椅上的老頭大概是我祖父了,他身後站著的那個大腳女人,不用說就是我祖母。這就是我們這些先天不足的後人們賴以繁衍的根,是賦予我生命的源?

我滿懷神聖的情感,再次走過去,想重新認識一下我的失之交臂的祖先。但此時,大院的燈火忽然間一起亮了,先前消失的那個腳步聲重又回到院里,而且還引來好多的腳步聲。在那些或急促、或遲緩的腳步聲中,有許多看不見的男男女女在宅院里出出進進,或高聲喧嘩、或低聲細語,或取物、或招呼,顯得緊張而又忙碌。

面對這樣的情狀,我儼然是一個局外人、多余的人。踟躕良久,我拿定主意悄悄地退出了宅院,當那兩扇厚實的黑漆大門沉重而又響亮地關上時,我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黑暗無邊的深淵里……

我的拘留期限到了。

釋放我這天又是一個雪天。

警察把我送到看守所門口,說︰「好了,你自由了。」

「自由?」我站在門口,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不知所以。

我剛走下看守所的台階,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有一團紅色的影子在雪花的空里悠悠地晃動著。

雪越來越大,那紅色的影子像一團火,穿過雪的縫隙,離我越來越近。

不一會兒,那紅色的影子變成了喇嘛的紅袍。

「嘉措師父。」我心頭一熱,往前奔去,卻不想被地上的雪一滑,重重地向前栽去。

就在倒地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倏忽化作一只黑色的小甲殼蟲,從我的身體中振翅撲出。

我毫無選擇地飛進了一條黑暗無底的隧洞。

我想尋找一處出口,可四周都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黑暗的前面接著還是黑暗……

我正慌不擇路地飛翔的時候,耳畔飄來一陣輕輕的歌聲,那是流行于遙遠的鎖南普時代的一首古老的出征歌︰

豹子在凶險的森林里取勝,

男人在殺敵的戰場上取勝,

女人在新婚的夜里取勝。

啊,加油,加油,加油!

豹子在凶險的森林里取勝,

男人在殺敵的戰場上取勝,

女人在新婚的夜里取勝。

啊,勝利,勝利,勝利!

當這歌聲漸漸淡去,忽然從黑暗的深處傳來一個嘶啞而又低沉的聲音。

我受了驚嚇,單薄的翅翼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而那怪異的聲音,像是附著了魔力,一次又一次固執地在我周圍回旋︰「快來吧,孩子,要不就來不及了。」

2003年6月——10月初稿于劉家峽•暫棲居

2010年9月定稿于劉家峽•听天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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