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勉強地笑了笑，否認道，「我並認為苓子說的都是真的。」
「她跟你說了什麼？」陳璟衡故作坦然地問道。
「她說媽媽不是你的親媽，你媽媽早去世了。而你媽媽的娘家，也就是顏家，很有實力，比陳家還要有勢力得多。」我悉數將听來的話轉述給陳璟衡，並觀察著他表情中出現的細微變化。
「哦。只有這些？」陳璟衡的眼神隨著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逐漸暗淡下去，但面上仍是一片淡然，如同事不關己，又如同早已習慣于往事的不可追。
對于發生在這里的過去，陳璟衡的態度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有變過︰無爭無究，倒底又放不下。
「嗯，就這些。」我沒有隱瞞的必要。
「好。」陳璟衡點點頭，表示了解。
「好？」我以為這是談話的開始，可看陳璟衡這語氣，似乎就要把這段給翻篇了。
「不然呢？」他學起了那日我在花園時反問他時的，大概也想著要扳回一局。
「不然……」我本想用他那時回復我的話來回復他，可是轉念一想，我那日都不會開口，他現在定是也不會多說些什麼，「嗯……不然，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我未等陳璟衡回應，就自顧自地說起來︰「是我自己的故事。在我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所以我常常是外婆家呆四天，女乃女乃家待三天的那種孩子。後來我外公身體開始不好，我就只能去女乃女乃家了。我女乃女乃以前很厲害，不是說她脾氣大，而是說她很能干，年輕時候工作干得特別好，雖然她沒有太多的文化。我爺爺走得早，家里也都是她一個人在料理。
「我其實挺喜歡我女乃女乃的，因為她對我很好。小時候，我很胖，嘴饞胃口大，尤其喜歡吃大雞腿，就是單賣的那種脆皮大雞腿。我爸媽都說吃那個不健康，可我就是好那口，她就會常常背著我爸媽給我買。我一度覺得女乃女乃是最愛我的人。結果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女乃女乃她不愛我了，或者說，她沒有從前那樣愛我了。
「我當時對這個發現深信不疑，因為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說明她愛聰聰超過愛我。比方說，有一次聰聰淘氣，打了我一拳。他那時候還沒上幼兒園，而我已經是小學生了。我知道我比他大，我不應該和他計較。可是我就是忍不了他，所以我沒多想就還了他一拳。然後他便哭了。我也哭了，可是我被女乃女乃訓了。明明是聰聰先打我的，但女乃女乃只訓了我。現在想想那其實不叫訓，女乃女乃頂多是嘆了口氣，失望地對我說︰卿卿，你怎麼這樣對弟弟，你是姐姐啊。
我那時候很特別討厭姐姐這個稱呼。就因為我是姐姐，所以我被聰聰打了也要忍著。就因為我是姐姐，所以我總得排在聰聰後面才會被女乃女乃考慮到。就因為我是姐姐，所以我要陪聰聰玩，要保護他。他受了傷，也會是我的錯。就因為我是姐姐，所以我再喜歡的東西也要先讓給他，包括我最愛的雞腿。那時候，我不止一次的想，當這個姐姐有什麼好的。
「以前因為怕黑，因為有人陪著，所以我都上小學了也不敢一個人睡覺。可是有一天，就因為我有些小感冒，女乃女乃竟然讓我一個人去我爸爸媽媽的房間里睡，而她要留在她的房間里陪著聰聰。陳璟衡，不瞞你說，我現在都記得，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我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了一整晚，一直哭到第二天起了高燒。我哭，我睡不著，我就反反復復想。想了很久，我到底是哪里不乖，才會讓女乃女乃不喜歡我，喜歡聰聰了。我真是怎麼想都想不通。但從那時起，我開始知道了，原來愛我的人也可以愛別人，更愛別人，也可以再也不愛我。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爸爸的公司已經步入正軌，媽媽也在她工作的領域里站得了一席之地。這時，他們掛念起了我，便將我接回家去了。然後，我開始變得越來越忙，越來越沒有什麼機會去女乃女乃家了。
「我女乃女乃是在我大一的時候去世的，她病重的時候，正值我備戰高考，于是我又有了一百個理由可以不去看她。我知道，我心里根本還是有些怪她的，即使她對我那麼好過。所以我總不情願去看她。
「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因為她自己也知道病得厲害，我每次去看女乃女乃的時候，她都會拉著我說很多話，好像怕這次不說，下次就會忘記，就會不再有機會能與我說。可是我那時候壓力很大，很煩躁，我會厭煩地數著她嘮叨同一句話的遍數，但不會認真去听。對于她提的問題，如果是與否可以回答，我一定不會多說第二個字。就是這樣敷衍的態度，我也沒有多去對她表現過幾次。女乃女乃就是知道我會敷衍她，她也總希望我會去。
「女乃女乃的身體好過一陣子，她便搬回家去住了。那個家是她在我中考那年新搬去的，離醫院很近，方便她檢查身體。我沒去過那里幾次，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找了好半天。為了這個，我每次去，都會莫名的窩火。
「但打我第一次去女乃女乃的新家時，女乃女乃臨我走之前就會對我說︰卿卿啊，是這個門，記得了嗎……或者是︰卿卿啊，還記得女乃女乃家的門嗎……她總會這樣對我叮囑。當她又住進醫院後，我去看望她，她也會在告別時這樣說︰卿卿啊，女乃女乃就住在這個門里，你記住了嗎……卿卿啊，要想女乃女乃了，就來看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的這個門，你要識得啊……听听，她總這麼愛嘮叨，真讓人受不了，對吧。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買了三個雞腿給我，但是我一口也沒有吃，因為我說我要減肥。其實不是減肥，我也已經很久不吃雞腿了。就是現在，我也是喜歡雞翅膀超過雞腿。那次女乃女乃照例跟我說了很多，我照例每句話听不進去兩個字，照例極其認真得在挨時間。對她，我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那一次，女乃女乃已經走路不便了，但她還是要下床來送我。在門口我听見她說‘卿卿啊，這個門，女乃女乃的這個門，你記清了嗎’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心很酸的感覺。于是我第一次耐下心來跟她說，明白了，我記得牢牢的，我都自己來了好幾次了。走出三步後，我回頭看見女乃女乃還站在病房門口，笑盈盈地目送我離開，我就猛地想要折回去問問她——為什麼那時候忽然就喜歡聰聰了，忽然就不喜歡我了。但是，我沒有，因為不好意思，因為這個問題已經過了該問的時候了，再問就顯得幼稚了。我已經大了，不該再計較那些了。
「說實話，那天，當我走出醫院的時候，我看著馬路對面種著的櫻花樹開了滿滿一樹的白色櫻花，一小朵一小朵擠在一起，我想起女乃女乃最喜歡看櫻花了，我還在想等女乃女乃病好了，我高考完了，我就帶著她去市郊的櫻花小鎮，去看一天的櫻花，听听看她嘮叨一整天都會講些什麼。哎呀，就是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敗了。結果啊……
「嗯……結果，花還沒敗，女乃女乃就不行了。我去見她最後一面的時候，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她那是第一次沒有再跟我囑咐，我要是下次再來看她要找哪個門，自然她也不再管我是不是把她說的話都記清楚了。那時候，我就知道，我要見不到女乃女乃了，沒有人會像她那樣硬塞給我大雞腿了，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每次見我都嘮叨個沒完了，女乃女乃沒有跟我去看過櫻花，以後也不會了，她不會再對我好了……」
把那麼長的話一口氣說完，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以為我會三兩句結束的，不想一開口就找不到結尾了。當我越說越語無倫次，好不容易嗦完這一頓後，我有些愧疚地看著陳璟衡，告訴他︰「陳璟衡，慘了，我說跑題了。」
陳璟衡早已不是剛才那個閑適放松的姿勢了，他听到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輕笑了一聲，滿目柔情地點評道︰「沒事，除了跑題，說得都很好。」說完，他走到沙發，把我攬到懷里，模了模我的頭發。
什麼啊，怎麼問題的重點這就轉到我身上了？！不過，陳璟衡的懷抱和他特有的安慰方式倒是讓我很受用。本來我只是想跟他講講我的故事，這下，這氛圍，卻意外的有些催淚煽情。
我從他的懷里探出頭來，努力想把話題引回去︰「陳璟衡，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講這個故事嗎？我不是想跟你說什麼子欲養而親不待，什麼喪親之痛。這些你早已深有感觸。我想說的是，有很多事情，我都根本將它看全面。可是這些事，往往我多能看到一面，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認識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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