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與書濃 第三章

作者 ︰ xjy114285lj

這一晚的偷竊算為成功,也算圓滿結束,但冬至付出的代價是受到了嚴重的心理驚嚇。還意外偷听到自己的身世,是一個在野地里撿來的孩子。而且村里的媒人香婆還來提親,要把自己嫁到村西去,母親是打算拿她換一份豐厚的彩禮。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算是禍不單行了吧?

亂糟糟的事情突然冒出來,堆在冬至的心頭。出嫁的這一樁事只要自己撅著不同意,那完全是可以留在譚家的。問題是,若自己真不是譚家的親骨肉,那留在譚家意義何在呢?她孤零零地坐在大屋的炕上垂著頭,雙臂抱著膝蓋,藍色的大褲管下露出一截白白瘦瘦的細腿桿。低瓦數的燈泡照出冬至碩大的頭影,在這昏暗的燈光下,使人感覺前途沒有光明可言。她大而深邃的眼楮第一次蒙上了哀愁,仰起頭來環看這漏風又漏雨的房子,想到原本跟這個貧寒的家沾不上片瓦的關系,一時間覺得自己可憐得還不如門外那只饑餓的黃狗。

冬至是姓譚的,她所在的村莊叫譚村,是東北部的一個小村落。譚村的百姓本都姓譚,後來到了災荒年代,不斷有外鄉人落戶進來,也有本村人遠走他鄉的,所以村里的姓氏雜了,但依然稱呼譚村。後來外來姓氏繁殖迅速,生長過猛,隊伍逐漸浩大,其人數早蓋過了譚姓人員。譚村就有些名不符實了。

以前冬至和母親小吵小鬧時,母親便會說︰「恩將仇報啊,我撿了你養了十幾年,只當養了個白眼狼。再這樣,信不信我把你從哪兒撿來的再丟哪兒去,讓你象野豬一樣去啃莊稼過活。」那時,冬至只當母親是說氣話,大人不都是拿謊話嚇唬孩子的嘛。可現在背著自己,當著外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自己不到二十歲,母親已經快六十了。算來算去,母親撿到自己時大概也就是三十五歲的樣子,這都附和剛才道出的驚人秘密。

浮想十九年前的事,按說母親是疼自己的,三歲了還由她抱著走村串鄉的,格外得珍惜。由于物質的匱乏和欠缺,母親一直希望家里條件能夠豐厚些,至少過年過節能做件紅色綢質喜慶的衣裳穿著。但冬至五歲的光景,父親就發生了意外,追野豬時傷了腿。四處借錢醫治,沒能挽救過來,在農村瘸一只腿就等于缺少了一個勞動力。母親說是冬至跟著大人下地干活時亂跑,引來了野豬,父親為了救女兒,拼命追趕野豬,結果被它咬傷了腿。沖著這些,就算是撿來的孩子,冬至也打算認他們是親爹親娘。

記憶里,家里從沒富裕過。現在父親的腿疾常常復發,刮風下雨的叫腿疼,債務也沒有償還清楚。冬至母親是典型的直腸性格的婦女,脾氣暴躁不懂收斂。她說話快,做事快,生氣快,罵起人來更快。一切痛苦過後,她睡上一覺也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母親自己不能生育,踫見村子里多產的婦女,她的眼楮就冒火般嫉妒。要命的是她還迷信,不知哪一年找了個算命的先生算了一卦,說她懷不上孩子和家里一貧如洗的狀況都是房子蓋的方位不好,處在東北角上,可有可無的位置。她把一副值錢的家傳手鐲給了那個算命先生,之後想把家折騰到村西去,為此和冬至的父親大吵了一架。眼角被打成淤青,總歸還是沒去成,可她一直堅信自家在靠北邊的位置,是自己人生敗北的最大理由。她說過自己將來嫁閨女,一定要她嫁到村西去,那是村子富人的聚集地。

冬至對這個女人瞧不上,也恨不起來,她拉扯自己長大樣樣都不容易。她也慶幸自己是撿來的,否則母親身上根深蒂固的膚淺會流動到她的血液里去。不過,一個農村婦女辦事哪有那麼理性和準確呢?何況自己在襁褓之中時,怎麼能選擇一位氣度不凡且有品味的女士來收養自己。撿個棄嬰收養,都是單方面的意願,拾撿之人都覺得自己是在積德行善,何曾見過去問嬰兒︰「你遠不願意我來收養你呀?」

想到母親能在野地里抱回自己,給自己第二次生命,冬至還是經不住淚流滿面,在心里對她感恩不盡。

父親是哼著小曲從外面回來的,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從籬笆牆走進院子,他的肩上還搭著煙袋桿兒。黃狗有了剛才的教訓,警覺地立起身子來到主人腳下纏來纏去,默默地告訴主人自己是多麼盡忠職守,只是不再叫喚。父親拿拐杖敲敲黃狗的說︰「去吧。」

接著又字正腔圓地哼曲兒,那是他一貫哼唱的諸葛亮的《空城計》,從未換過別的曲目。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听得城下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父親的這一番唱,韻味十足,還自顧自的用手打拍子,還進ru角色似的去捋下巴的胡子,看了讓人忍俊不禁。——這些向來是父親身上的三件寶︰不離手的拐杖;不離肩的煙袋桿兒;不離嘴的小曲兒。

那只拐杖是自制的,是父親不知在哪兒找了一根六道子(降龍木)去皮後,用桐油浸泡,看上起光溜細滑,堅硬如鐵,這也應了他「鐵拐」的稱號。從唱曲和制作手藝上看,父親是多才多藝之人,可惜他是一位農民,這點光芒只能用作是自娛自樂罷了。

冬至听到人曲合一時,忙抹了眼淚靸鞋出來,喊道︰「爹,你腿不好,還亂跑什麼?」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冬至父親用京劇韻白的腔調念出這一句來,又看看她,方從戲曲角色里走出來,說︰「你爹我現在只求逍遙快活,人生不得志的事情太多了,愁不過來呀。好比我這條瘸腿不能下地,坐在家里拖累你們娘倆挨餓,心里本來就憋屈。我不出去散散心,你想讓我呆在家里愁白頭啊?」這根本沒有多大關系,他頭上本就光禿禿的沒頭發。

六月的天,父親還披了件夾衣在身上,他心情不錯,沒有留心冬至臉上的淚痕。冬至上前幫他退掉夾衣拿在手上說︰「看你說的什麼話,我都這麼大了,有手有腳的能下地干活,還要你養活?」

︰「呵呵,我看了,我家的冬至是塊讀書的料,天生就不是做農活的莊稼人。咱家的苞米地在哪塊,你知道嗎?別看你媽平時嘴碎叨,她也舍不得使喚你下地去干活。」冬至父親說道。

父親寬臉圓頭,平時頭上寸草不生。不是不生,而是寸草不留,頭發全剃光了。村莊里沒有理發店,男子都是相鄰之間互相剃發。父親嫌麻煩,曾經有自己拿鐮刀剃發不破頭皮的記錄。自此後,他不麻煩任何人,理發的事自己解決,拿鐮刀割頭發跟割苞米桿一樣順溜。雖說他瘸著一條腿,整個人的精氣神還是飽滿有余的。他曾是農活上面的一把手,現在是那條瘸腿拖累了他。

他為人和氣,在人堆里一站,喜歡逗樂說書唱小曲兒,村民送外號叫「鐵拐李」。冬至有一次去生產隊幫著家里領救濟金時才見到父親的名字,叫譚四方。他在家排行老四,可惜前面幾位都背井離鄉,音信全無了。提到苞米地,冬至這會兒想到那個年青人說的話︰「這是譚四方家的地。」想起這,她渾身又開始嗖嗖地冒汗,懊悔得不行。千挑萬選的,竟然偷光了自家的苞米。難怪這幾天心里慌慌的,總覺得有大禍臨頭的感覺。母親這個月沒有下地,在村子西頭攬了幫人裝車運糧的活賺些零用錢。難保她一直不去地里,不發現那光禿禿的苞米桿兒?

冬至不敢往下想,趕緊拿話來應付父親︰「白天滿村子轉悠,晚上天氣又涼,怪不得你叫腿痛。怎麼不想著早點回家拿熱水泡腳呀?」

母親在廚房里听見了說話,在門口晃了一子喊道︰「飯還在鍋里囤著呢,餓了就自己進來吃。」

父親回了一嗓子︰「哦——我在春禮家吃過了。」

母親很不滿意父親去春禮家,在廚房里摔摔打打地抱怨︰「我就知道是這樣,天天跑去吃人家的,真想把閨女搭進去呀?」緊接著,她把鍋里的飯端出去倒在狗盆里。動作夸張有力,本想作踐一下站在院子里的父女,卻把黃狗嚇了一大跳,汪地一聲竄了起來。

父女倆不理會,笑嘻嘻地相扶著進了堂屋。

︰「東家不去,西家不去,你怎麼老往春禮家跑啊?隔壁的譚六爺家不也有棋盤嘛,你在他家下,吃飯時隔牆喊一聲就回來了。」冬至安頓父親坐在炕沿上,替他月兌掉腳上的鞋。

︰「你不懂,棋逢對手才能叫作博弈,你六爺爺都八十歲的人了,下棋不行了,老犯迷糊。再說,我和春禮他爹關系可不一般,是一起光著長到大的老伙計了,當年還是一個戰壕的戰友呢。我最近老往他家跑,明著說是在下棋,其實是在和他商量一件大事情。」冬至父親歡喜的表情中帶一絲神秘,眼神稍帶著去掃她。

提到春禮,冬至默不作聲了,她明白父親眼神的意義,肯定和春禮沾著關系。他是她從小的玩伴兒,歲數大她五歲。因兩家關系密切,又因春禮生下來就死了娘,他自小就由冬至母親喬大真帶著,認作干娘。冬至年紀小時,不懂得兒女情長,和春禮在一起玩就是歡天喜地了。在大人眼里,他們卻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長大的情侶。在冬至這邊,對春禮仿若是情竇沒開一般,一貫喊他春禮哥。

︰「一天三頓喝得苞米糊隨嘴往外淌的莊稼人還能有什麼大事?」怕自己胡思亂想,冬至連忙接著父親的話問了一句。又歪著頭好奇地琢磨說︰「——難道是爹要當村支書了?還是爹今天摔了一跤撿到金元寶了?還是咱家要翻蓋新屋了?」她捶著父親譚四方的背,嘴里調侃著,象往常一樣扯東拉西的,就是不往春禮身上扯。

︰「噯,我再把那條腿摔折也撿不到金元寶啊!我倒是情願撿著,那樣就可以給你置辦象樣的嫁妝了。我問你,人生喜樂事是哪幾樣知道嗎?」譚四方看著冬至問道。冬至低頭不答,譚又自顧掰著指頭答︰「他鄉遇知己;久旱逢甘雨;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這幾件事,您老哪一樣沒遇上啊?」冬至笑著問。

︰「這丫頭,你的嘴越來越象我一樣貧了。」譚四方手如搗蒜一樣指她,原以為說到洞房花燭夜時她會害羞,不料她倒借題發揮了。︰「我本想以此引入正題,卻被你岔開……想知道我和春禮爹商量什麼事嗎?」父親譚四方狡黠地看了冬至一眼,知道她心里有數了,但經不住再一次問道。

剛才苞米地的事還糾在心里如一團亂麻,冬至哪有心思去想父親的大事情呢,何況這件事必定是關于她和春禮的親事。她實在是怕捅破這層窗戶紙。于是順口開了個玩笑,胡謅一通︰「爹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難道春禮爹請你出山,聘你為軍師,他網羅人馬,你們打算去攻打周邊鄰村,佔山為王,讓它們變成咱譚村的附屬村落?」

︰「哈哈,閨女你嘴皮子好利索,是塊說書的好材料。」譚四方仰面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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