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選集(一) 局長家事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李增元自從三中全會落實了政策,擔任了縣工商局子以後,心情舒暢,鼓足勁頭干,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哥小時,一年有十三個月。別的不說,只說前些時候,為了要在修理、飲食等服務行業中發展個體戶,開大會,作報告,搞調查,抓匯報,也不知花了老李多少心思。

這天下班前,老李幫助一位同志解決了對個體戶的認識問題。下得班來,他推了單車,想抽空去理個發。對了,不是說要支持個體戶麼?他就上街向個體戶理發店走去。(網首發)

李局長上得街來,才拐個彎,就看到左側有個小店,掛著一塊「新風理發店」的招牌。他剛跨進門,還沒來得及欣賞店里的陳設,一個手拿推子、身穿白工作服的後生就轉過笑臉來招呼︰「同志,你理發?請坐,那邊喝杯清茶,稍候片刻就輪上了。」老李是個有心人,理發兼調查,公私兩遍,何樂而不為!他往少發上一靠,便和小師傅閑聊起來︰「你這理發店是什麼時候開張的呀?」「去年年底領的開業執照。」「生意怎麼樣呀?」「還可以。逢上圩日、星期天就熱鬧多了。」老李點點頭,又問︰「周圍的人對你們這些個體戶,都有些什麼議論呀?」

這一扯不打緊,卻拉扯出一樁「公案」來了。原來小師傅姓郭,名叫啟新,見這位同志態度和藹,言語親切,一副挺關心個體戶的樣子,便竹筒倒豆地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現在政策好是好,就是有些當干部的思想不通,把個體戶看扁,看歪了,說我們個體戶姓‘資’,不姓‘社’!同志你不信,我給你說個眼前的事。」

于是,郭啟新替別人鳴起不平來了。原來就在這新風理發店斜對面,也有一家個體戶,那是一間專修雨傘的小修理店,店主人是一位二十剛出頭的大姑娘。這姑娘論人才,論人品,誰不道是「蓋全街」!可最近和她的男朋友吹了。據說,不為別的,就因為男方的家里嫌姑娘是個個體戶。听人家說,那做爸爸的還是縣工商局的干部呢!

說著說著,輪到老李理發了。他坐在轉椅上,面對著大鏡子,心里轉開了︰這小師傅說得對,要讓黨的政策為每一個干部所了解,讓每一個干部都成為群眾利益的代表者,可真不容易啊!那位「棒打鴛鴦」的爸爸是誰呢?老李把局里的干部逐個掂了掂,心里還是沒個底。

回到家里,他馬上動手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請分管人事的副局長老陳來商量一下,怎麼做好本局干部的思想工作;另一件是給那位叫郭啟新的小師傅寫封信,就說自己——一位老干部,支持他,也支持那位修雨傘的姑娘,還有,約個時間,請郭啟新來家里坐坐,和他交個朋友。老李想好了,就坐到桌旁,動筆寫起信來。

信剛寫到一半,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正是副局長老陳。老李便把理發店里听到的事跟他說了,最後,著重加了一句︰「看起來,局里還有個別干部對黨的政策領會得很不夠,我們領導的有責任哪!」老陳听了,點點頭,卻說不出更多的話來。老陳在局里是老李的得力助手,踫到重大的事情,總是你呼我應,一唱一和,配合得很好。可今晚怎麼了?正要動問,只見自己的女兒建明進來了。她親熱地招呼後,便忙著給兩位長輩倒茶、敬煙。(網首發)

李局長的老伴前兩年去世了,現在老李身邊只有這個寶貝女兒。前年安排待業青年,老李不讓女兒進機關、下工廠,卻帶頭讓女兒進了服務行業——當了理發師,一時傳為佳話。爸爸的思想開通,女兒明白事理,父女倆觀點一致,無話不談。你看,這不是麼,當著老陳的面,老李就征求起女兒對個體戶的看法來了。建明不知爸爸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先是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就明白過來了,爸爸談的是「本職工作」。于是,父女倆便說到一塊去了。爸爸說︰「發展個體戶是對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女兒便稱贊個體戶的積極性、創造性,稱贊個體戶里也有能人。爸爸說︰「可現在有些人看不起個體戶,連娶媳婦也不願意娶個‘個體戶’。」女兒便說︰「象這樣思想僵化的爸爸,該送黨校學習半年,提高提高。」真是越說越融合,越說越熱烈,老陳在一旁竟連哥插嘴的機會也沒有,坐了一會便告辭了。父女倆余興未盡,還接著談了足足一個鐘頭。

那天晚上,不知是喝了濃茶,還是話說得太興奮,建明老晚沒睡著。第二天一早,沒等爸爸起來,她便踩了單車出門,旋風般地「沖」上大街,去報喜訊。什麼喜訊?說起來又是一段充滿機緣巧合的故事。

原來,今年上半年,建明結識了個男朋友,他就是新風理發店的小師傅郭啟新。那時,建明為研究發型,騎了「飛鴿」滿街跑,幾乎跑遍了全市的理發店。一次,建明來到這家不起眼的個體戶理發店,說是要燙個發。沒想到在這里,她不但找到了一個技術超群的師傅,還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知音。雖說兩人結識已有半年多了,可對于局長爸爸,卻還是個「軍事秘密」。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小郭是個個體戶!爸爸喜歡這個「個體戶」嗎?建明心里沒個底。不料昨晚一番談話,形勢驟然變得明朗化起來。爸爸不是公開表態支持個體戶,還批評了那個不要「個體戶」做媳婦的頑固爸爸麼?快,快把這喜訊告訴小郭,然後約個時間,讓小郭上家里和爸爸見個面,向爸爸公開「秘密」。爸爸一定會喜歡小郭的。

建明心里高興,「飛鴿」好像真的長上了翅膀,不到五分鐘,她便來到了新風理發店。小郭听到這個喜訊,那高興勁也甭提了。決定星期天就上建明家,去見那思想解放、通情達理的未來丈人。小郭問建明︰「你到底有幾成把握?」建明側著頭,想了一會,伸出五個指頭︰「五成!」

不料到了星期五下午,小郭找到建明說︰「星期天去不成了。」原來小郭接到一封信,來新人自稱是一個關心個體戶發展的老干部,約他星期天去談談。建明雖然心里感到遺憾,可又不能不支持小郭,只好答應另定「佳期」。

星期天吃完早飯,老李便打發女兒上街買菜,說是今天有貴客登門。可等建明提了滿籃的魚肉回到家門口時,去鬧糊涂了。原來隔著玻璃窗,她一眼看見坐在沙發上和爸爸談話的「貴客」不是別人,就是小郭。建明想︰不是說不來了麼,怎麼又自己模上門來了?你看他,瀟灑大方,杉杉有禮;看爸爸的臉色,不用說是十分滿意。建明滿臉春風地推門進去,正好和小郭打了個照面。小郭吃了一驚,差點沒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建明見他這般神色,也呆住了。還是做爸爸的先開了口︰「不認識吧,這是我女兒建明,這是小郭師傅,新風理發店的。」建明好像掉進了五里雲霧之中,吞吞吐吐地問︰「爸爸,你認識……」爸爸回答說︰「哦,上星期剛認識的。建明,你可得好好向小郭師傅學習羅!」建明情知有異,忙說︰「你們談吧,我做飯去。」轉身就溜進了廚房。

建明月兌了身,這邊去難熬了小郭。開始,他鬧了個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過了好一會,才算看懂了點「戲文」,搞明白了人物關系︰原來那天找上門來理發,今天又把自己請上門來的老干部,就是工商局長——自己未來的的老丈人。但這場戲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局長「接見」呢,還是丈人「面試」?建明是「觀眾」、「演員」,還是「導演」呢?小郭卻怎麼也猜不著。不知為什麼,小郭一知曉是在老丈人面前,頓時覺得手足無措起來,說話也挺不自然了。好不容易捱到吃午飯,席間,小郭向建明遞了幾次眼色,建明卻裝著沒看見。小郭沒辦法,只好低下頭悶悶吃完一頓飯,就趕忙告辭了。老李連忙喊︰「建明,送送客人。」(網首發)

建明好像不大情願似地陪小郭出來,可剛拐個彎,便忍不住笑得彎下了腰。小郭更加弄不明白,問了建明之後,這才知道是天湊地合,兩個約會湊到一塊來了。接著,建明眉飛色舞地告訴小郭,事情大概有八成把握了。小郭忙問為什麼,建明戳著他的鼻尖說︰「你沒看見爸爸多疼你!」

建明送走小郭,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打算向爸爸透透風。她靠著爸爸坐下來,問︰「爸爸,這小郭師傅,你看怎麼樣?」老李贊不絕口︰「挺不錯,有才,有志,是一個難得的好青年。」建明一看這「火力偵查」情況良好,于是便趁勢「全線出擊」︰「那你看,我們……」老李轉過身來,瞪了女兒一眼︰「你說什麼?」建明一咬牙,沖口說︰「我們認識半年多了!」這簡直是「突然襲擊」,老李呆了半天才算明白過來︰原來女兒瞞著爸爸,自己「對」上「象」了。又過了半響,他才問女兒︰「這麼說,你是征求我的意見來了?」女兒坦然地回答︰「爸爸,如果你同意,我們就……」老李沒等女兒說下去,就揮揮手,說︰「我還得考慮考慮。」

原來老李對女兒的婚事早已有了打算,他看到老陳的兒子長得一表人才,在水電局當技術員,又沒有如今一些時髦青年的「時」氣,心里很喜歡。老陳的愛人也曾在老李面前暗示過。不過鑒于孩子年紀還不大,老陳就沒在女兒面前透過風。可如今,你瞧,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一切都搞亂了!唉,現在年輕人的心,象一桿沒星秤,不容易模準哪!一個是「個體戶」,一個是「國家干部」;一個是「小老板」,一個是「技術員」。老李覺得,是應該讓女兒用心里那桿「戥子」好好稱稱,千萬馬虎不得!于是他找來女兒,談了自己的看法。

對于爸爸的表態,建明絲毫沒有思想準備。她好像剛從夢里醒過來,突然發現爸爸和自己的觀點,原來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是一致的。不過,她只是愣了不到半分鐘,便馬上開始「反擊」了︰「個體戶,個體戶,爸爸,你不是說不能歧視個體戶麼?」「那……那是政策,可我們現在談的是家……家事。」「哦,還內外有別呢!會上講政策頭頭是道,回到家里就稀里糊涂,不講政策了?我們這個「家」,還是**領導的不是?」女兒的攻勢象十二級台風,凌厲有力,爸爸有點招架不住了︰「話不能這麼說……」「你不是還支持那雨傘的姑娘,批評那看不起個體戶的爸爸麼?輪到自己頭上就什麼都走樣了,真滑稽!」「阿明,現階段,我們總得承認差別嘛!譬如說,這小郭是個體戶,說到底不是正式工;小陳呢。身份就不同。阿明,你得現實點!」「我知道你的‘現實主義’是什麼,還不是門當戶對那一套!再加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就是十足的封建婚姻?」「你冷靜點好不好?你媽去世了,我做爸爸的不能不為你著想!」

建明不回答,捂著臉,一陣風似地沖進內室,倒在床上哭了起來,這一哭,把老李的心攪得更亂了。建明是老李的掌上明珠心頭肉,他不想傷女兒的心。可這個體戶的女婿,能認嗎?局長的女兒,嫁了個「小老板」,人家會怎麼議論?看起來,做家長比做局長要困難得多。這時候,他多希望孩子他媽活著,這樣,至少可以減輕自己一半的負擔,甚至可以來個「金蟬月兌殼」,把擔子往妻子肩上一擱,就一身輕松了。可現在……突然,老李想起了「救兵」老陳。因為老陳是看著建明長大的,他的話在建明心目中還是有分量的。對,捎個口信,叫他今晚過來坐坐,勸勸建明。

老陳按時趕來了。一進門,興沖沖地急著告訴老李一件事。原來,那天小郭批評的不要個體戶媳婦的工商局干部,不是別人,就是老陳。老李不知底細,在老陳面前大發一通議論,還和女兒一起,你一榔頭,我一棒子,「敲打」個不亦樂乎,直說得老陳如坐針氈。老陳回家後,連忙和老伴商量。誰知老伴十分明理,一說就通,還點著丈夫的鼻子說︰「瞧你,‘蟾蜍婆參金身’,忘了本了。解放前,你自己不就是個補鞋的‘個體戶’!」老陳馬上接口說︰「你說得對,我們老李局長的妻子,沒上山打游擊時,還是個補鍋匠的女兒呢!」

夫妻倆立即找來兒子,向他發表「聯合聲明」。疙瘩解開了,合家高興,怪不得老陳喜得連嘴巴都合不攏。老陳也不問局長叫自己來有什麼事,只顧打「家事」一五一十地向局長匯報。老李卻越听眉頭皺得越緊,起初還「咿咿唔唔」地應付著,到後來,竟一聲也不吭了。老陳沒發現老戰友表情的變化,末了,還感慨地加上一句︰「俗語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看起來,這‘家務事’倒是一塊試金石哪!這回,不是你提醒得早,我就差點做了個糊涂爸爸羅!」老李听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沒想到老陳又打著哈哈說︰「以後,有誰還瞧不起個體戶,我建議他來我這里听听‘補鍋匠智救紅小鬼’的故事,受受教育。」老陳的一席話,直說得老李身上熱一陣、冷一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直冒汗,拿著煙卷的手直發抖,好不尷尬。

卻說躲在房里的建明,一听陳伯伯來了,知道是爸爸搬來的「救兵」,索性不出去,後來再听听,沒想到爸爸搬來的「救兵」倒成了自己的「援兵」,真是喜出望外,連忙開了門出來,纏著陳伯伯要他講「補鍋匠智救紅小鬼」的故事。老陳也不推讓,便當著老李的面,繪聲繪色地給建明講了起來。

那是李增元還在小鬼班當紅小鬼時候的事,一次,小增元外出偵察,被敵人發現了,四個白狗子端著大槍追了上來。小增元逃進一條深巷,糟了,沒想到這是一條絕路。眼看白狗子快要追上來了,小增元急得鼻尖上直冒汗。這時,巷子盡頭的補鍋大叔一把拉住小增元,往小凳子上一按,順手抓起補鍋用的泥巴,在他臉上抹了兩把,示意他拉起風箱來。原來坐著拉風箱的一個細妹子卻不慌不忙地提了只水桶,到巷口井頭打水去了。白狗子追過來,一個個傻了眼,只好氣呼呼地走了。後來,補鍋大叔讓女兒跟著小增元上山,參加了游擊隊。解放後,他們成了夫妻。

這故事,建明听過不止一次,這次,她是故意要陳伯伯再說一遍,讓爸爸听听。

送走了老陳,這回輪到做爸爸的睡不著覺了。孩子尖銳的批評,老陳無意的推動,都使他無法堅持自己原來的主張。他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向女兒道歉,然後再找小郭開誠布公地談個痛快。

第二天,老李做好早飯,女兒卻無蹤無影。吃完早飯,還不到上班時間,老李踩了單車來到新風理發店,沒進門就听見說話聲,一個問︰「這回到底有了幾成把握了?」一個答︰「沒十成也有九成九.」老李進門一看,女兒和幾個青年男女談得正熱烈呢。建明高興地喊了聲︰「爸爸!」小郭、老陳的兒子和那雨傘的姑娘也圍了上來,齊聲叫︰「李伯伯!」看看這麼可愛的青年人,老李激動得眼眶發熱,鼻子發酸,就差沒掉下眼淚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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