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三十一)昨天成為標本

作者 ︰ 廖阿敏

哲非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壞天氣,候鳥成群地南飛,只剩下空蕩蕩的世界和空蕩蕩的我們,對望著相互沉默。哲非突然霸道地抱住我的肩,能感覺到他冰涼的淚水擠進我潮濕的衣服時的痛苦和艱難。這一刻,他只是需要一個能支撐他強大體魄的肩膀,遮掩住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的男人式眼淚。

我無盡地體力來源于對哲非已經硬實的愧疚,我還能說什麼,「對不起」讓自己顯得像一個完全沒有語言天賦的人,但我還是說出口了。哲非推開我,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他的拇指和食指在我的肌膚上一點點深入下去。頃刻,我的淚水在陽光下閃出絕望的光跡。哲非長吸了口氣,手指快速彈開,轉過身去,淡淡地扔來一句︰「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把我的號碼從你的手機里刪掉。」

我點點頭,想在哲非回頭之前擦干淚水,擠出較為自然的微笑,讓他沒有負擔地離開。哲非卻沒有回頭,徑直去了他的車里。高地上又多出了兩條更新鮮的褶痕。我的全身是車碾壓過的傷痕。

我鼓起勇氣回了家,走到客廳中央的時候楊秀突然從我的身後冒出來,抓住我的頭發將我的頭朝牆上砸去,我的腳幾乎是在地上滑動了一大段距離。石灰牆壁在我的額頭上印出一個和楊秀心中憤怒的形狀一樣的白痕,我跪在地上,手被膝蓋死死壓埋住,血液逆流。

「你怎麼不跟那個女人死在那兒,回來干什麼,要不是你在夜市給我下毒,延寒怎麼會離開我。我原以為以後自己可以不用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了。」楊秀越說越氣,拿起茶幾上的一個玻璃杯朝我的後腦勺上砸去,鮮血從發絲里滲透出來。楊秀對我還是不依不饒,兩手扭起我的耳根把我的頭拼了命地往牆上撞去。我的眼前下起了灰白的雪花,仿佛靈魂灰飛煙滅的情景。我知道我的手指在痛苦地震顫,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在末日般地尖叫,痛到自相殘殺,痛到啃咬我的心髒和大腦。而我靈魂在無限渴求楊秀的手不要停。死亡會帶來徹頭徹尾的救贖。

楊秀喘著粗氣,手臂上的青筋漸漸平伏了下去,我眼前高速滑動的色線有了緩沖的波動,慢慢能看出眼前事物大概的模樣。所有的光線從我的眼球里活生生地抽離掉,像電視關機時光線突然被泯滅掉,在最後匯集成一個稍縱即逝的圓形光斑。

我被推進了一個十分簡陋的手術室,醫生用刀片刮掉了我後腦勺上一小傷口周圍一大片的頭發,突兀而醒目,再像縫制粗布爛服似的縫好我的傷口。局部麻醉的藥效消退後,一種拉扯臉皮的異樣疼痛從那個傷口開始在全身各個角落漫游。楊秀看到我睜開眼,替我隨意蓋好被子後沒打招呼的就離開臥室。我听到病房外不斷釘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高跟鞋踩踏聲,感覺這些女護士隨時會沖進來向我催錢,否則拔掉我傷口上的細線,重新撕開,最後把我踢出醫院。

我的喉嚨不自然地放出聲音︰「誒,我的住院費。」

楊秀退回幾步,想必未能听清我剛才的話。我膽怯地重復了一遍「住院費」,楊秀將手插進褲口袋,手指在不安地撥弄著什麼,拖著長長的嗓音,緊塞住鼻息地說︰「手術費替你交了,你還想讓我替你交住院費嗎?我哪還有錢。」楊秀替我帶上病房門,消失在有我的冰窖里。

不大一會兒就有大夫進來向我催收手術費,我找遍全身都沒有找到任何和錢有關的東西。大夫連拉帶扯地拔去我身上的醫院病服,夾在兩指甲間,側頭拉開我的病服與他嘴鼻的距離,甕聲甕氣地說道︰「就當我們倒霉,不,做了好事。不過,我像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次你最好別來我們的醫院,我們招呼不起你這樣的大佛。」

我提著鞋子赤著腳離開醫院,在醫院門口猛吸了口冷氣,低頭正要穿上鞋子,忽然眼前一黑。當我睜開眼時,一大堆人圍在我的周圍,有幾個小孩子將灰塵撒在我的身上,把有菱有角的石塊塞進我的鞋子里,孩子的父母雖然顯出一副責怪的神情叫他們講道德懂禮貌,手臂卻仍舊安然地背在身後。一老太太顫顫巍巍站著,用手上的拐杖杵動我的頭,神情枯萎的對她身旁的老頭說︰「她還沒死,不會有事的,唉,可憐的孩子。」老太太說完拉起老頭的手就要走。老頭似乎想去扶起我來,老太太朝他小腿上摔了一棍,再使了個眼色,說了句「可憐的孩子」後便強行拉起他的手離開。

我恐懼地盯著那些人看,她們很安靜看著我。除了幾個小孩一刻不停地對我「拳打腳踢」地試探我的生死,一切看起來還算和諧。

人群散了開,曉雅扯著哲非的衣服光鮮亮麗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同時落在曉雅扯著哲非的衣服的手上,將這個動作捧成這段戲劇的最佳亮點。

曉雅抱起我,邊替我穿好鞋子邊告訴我︰「你媽媽打電話給我的,叫我去醫院接你。我突然那時有點事所以打電話給哲非讓他先去。這不,我還是來了,不太放心你。」曉雅說這話時的姿態語言很自然很嫻熟,似乎老早就打好了草稿。哲非站在人群里,滿眼的旁觀意味。曉雅替我穿好鞋後,像吃了爆藥地大叫一聲︰「子玲,你的鞋底有裂口了。」我的臉「唰」的一下紅個遍,由心而發的疼痛像電錐鑽著我的牙齦。還有很多尖銳的小石子被困在了鞋子里。我想月兌下鞋子,但哲非的視線一直蹲在我鞋底猶如峽谷的斷裂處,心驚膽顫。我的手自卑到不敢觸及那只鞋。我穿了多久這雙鞋,髒了就洗,晚上掛在風扇上吹干,第二天繼續穿。

曉雅把我攙扶到哲非的車上,當哲非吩咐他身旁的曉雅系好安全帶時負責我的那個大夫敲了敲哲非的車窗,等車窗緩緩拉下,大夫朝哲非伸出手說︰「抱歉,你後面的那個女孩還沒付治療費。」哲非回頭冷冷看了我一眼,從錢包里抽出2張錢丟到窗外,關上車窗。

曉雅一臉欽佩地望著哲非起伏的側臉嘖嘖贊嘆道︰「你這是第幾次幫助子玲了?唉,子玲真是命好,遇上你這樣的大好人。」然後掉頭對我再三交代說︰「你要好好對待一份感情,別做傷害哲非的事情,知道嗎?」曉雅的微笑天真而美好,往我的心里灌滿了發了酸的蜂蜜。

哲非一個急剎車,我的腳尖被撞在了前面的座椅後腳上,鞋里的石子瓖嵌進了皮肉里。我低頭咬住自己的手指,這個車體痛苦地扭曲起來。

哲非語氣淡淡地向我拋來一句︰「你可以下車了。」打開車門,從他的腳底抽出一大袋零食放在車子外的水泥地上,「我為你做得夠多了,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些吃的你拿去,填飽肚子再去想以後。」

曉雅欲言又止的無奈樣,直到我下了車,替他關好了車門,曉雅才張大嗓音對哲非求道︰「子玲的身體還很虛弱,這樣讓她下車不好吧。」

「要是你願意,你也可以跟她一起下去。」

曉雅立即默言下來,手抓緊安全帶的接口,定氣寧神地閉上眼楮。

零食和我不知道身在何方,我們看不到自己和任何別的事物。只有印在水泥地上的血跡和在風里漂浮的昨天,昨天的昨天,無數昨天,無數相同的生活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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