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妝 第一百三章 瘋話

作者 ︰ 米可麻

錢媽媽瞠目結舌,被問得回不上話來。

「她一句話,叫我下莊上我便下去,叫我娶親我便娶親,我劉勤這一輩子,沒對任何一個人服過軟,唯有她,她一個眼神,甚至不必開口,叫我向東,我不問究竟,不敢向西,我咒她?!」劉勤的聲音,幾乎是帶了淚的,悲傷絕望,無一不齊。

曜靈站在外頭窗下,劉勤的話,她一字不漏,全收進了耳朵里。靜默片刻,她本欲說上什麼,可最終還是一字未吐,悄悄走回了自己屋里。

將去余王府的一身縞素換下,曜靈換上件月白緞長衣,上頭不顯山不露水地繡著些荷苞,小小的花骨朵,自胸前蔓延而下,最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腰間一條青色絛帶里。底下則是同色月白地蓮花金魚紋暗花紗長裙,花兒開出大朵來,魚兒便游走其中。

去到花料屋子時,劉勤已然在坐了,酒從壇子里篩出來,錫壺里盛著,用溫水汲著,又泡上三兩顆自家腌漬的青梅,香風暗流,酒意微動。

菜也分別布好,一張八仙桌上,放得滿滿當當,劉勤听見聲音,知道必是曜靈,卻不肯抬頭,反而將面前杯里的酒,抬起來便一飲而盡。

曜靈也不說話,徑直走到對面,站著便跟著飲盡一杯,放下酒杯之後,星眸低纈,朱唇微啟,方道︰「今兒就當送別,且飲個痛快!」

一听送別兩字,劉勤的眼楮也紅了,不為悲情,卻為怒火︰「誰說送別?雲南山高水完,一路盡是凶險難路,你一個怎生去得?我跟了你去!」

曜靈早知對方必有此意,為何今日她如此用心?正為勸對方打消這個念頭。

「劉勤,」曜靈重重將酒杯頓在桌上,正色道︰「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怎麼今兒也這糊涂起來!我走了便罷。你也去了,店里莊上,交給誰來?」

劉勤兜頭吃了幾句,不覺愣愣地看住曜靈,見其柳眉倒豎,雙腮通紅,知道是惱了。他也知道。對方必有此一說,這二人,實在可算得上知根知底,互相知心的。

可惜這兩顆心。走得不是一股道,就有力。也使不到一處。

「你是掌櫃的,橫豎你怎麼說,我便怎麼行就是了!」劉勤亦知自己拗不過曜靈,上回也是,這回更是,于是賭氣說句狠話。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干了。

曜靈不讓他獨飲,伸手也追了一杯。近十年的陳酒,很有把子力道,雖然已用新酒兌過,並劈去酒沫,可這樣猛灌下去,也叫兩人很快臉上都現了紅暈。

「你不放心鋪子,我知道劉勤對著空酒杯,似自言自語。慢慢吐露心事︰「可我也不放心你,頭回出門,就,就算我是個伙計,看著也揪心,更,更別說,」

話到這里,他猶豫了,可酒催人膽,他最終還是將話說出了口︰「更別說我一向放你在心上,哪里舍得?」

曜靈的臉已分不出是羞澀還是酒意,總之紅得比自家的胭脂還艷,艷得比外頭盛放的花兒還美,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听說吉姐兒有孕了?你將要當爹的人,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為自家小兒積德,也為自己積福

劉勤此刻的臉已成了一塊紅布,那酒愈發下得狠了。

錢媽媽進來時,屋里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酒卻下去了大半,她慌地叫出聲來︰「我的天神!這可是十年的陳酒!你二人這樣當水喝起來,可怎麼了得?!」

劉勤悶了半天,听見這話卻突然笑了,用手點住曜靈道︰「你听見沒有?可怎麼了得?!媽媽不知道我的量,還不知道你的量?!你可記得,三年前那回?」

曜靈此時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臉色卻早由紅轉白,唯有嘴唇,紅艷欲滴,如同經了霜的珊瑚果子。因此這會子倒跟個沒事人似的,听見劉勤提到三年前,不覺微笑起來,對錢媽媽道︰「媽媽你也忘了?那年元宵,咱們店里,凡不回家過年的伙計,一齊同桌共飲,最後只剩下我和他……」

劉勤眼見曜靈眉翠含顰,靨紅展笑,整個人嬌媚無骨入艷三分,尤其酒後,一雙秋水勾人魂魄,青金色的明眸里,回波顧影,顧盼飛揚,一時間竟呆住了。

錢媽媽裝作沒看見劉勤的傻樣,只對曜靈道︰「你們不說,我也忘了。現在想起來,店里只你二人是酒逢對手,想是那晚沒喝夠,今兒這又續上了?可別貪杯,酒雖好,也該用些菜,不然掌櫃的親手下廚,不是失了意義?」

說著話兒,錢媽媽暗中便從桌上踢了劉勤一腳,方將他魂靈招了回來。

「才外頭伙計還說呢!劉勤你今兒掉了運氣了!掌櫃的除了過年做過一二道菜,什麼時候進過廚房上過灶?只說這蔥烤鯽魚,尋遍了京城也難有這樣的手藝!」

劉勤此刻真叫殷勤了,也不待人讓,自己叉起筷子就沖那魚盤子里挾去,剛剛落進口中,便開始贊不絕口︰「難得難得,真正難得!我記得,還是小時候師娘……」

他是一向叫尹度作師傅的,師娘也就是曜靈的娘了。

錢媽媽听他說出這話來,暗叫不好,可再看曜靈,臉上卻隱隱地笑了。

「是啊,劉勤你算個有口福的,我娘的手藝,誰不說好?蔥烤鯽魚是她老人家的拿手家鄉家,也是一般不奉人的,想是跟了我爹,你才有這樣的福氣呢!」

劉勤和曜靈,自此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起小時候的瘋話來,許是這些話憋在心里太久,二人說得極高興熱鬧,一人說得不對,另一個便忙著糾正補充。

錢媽媽眼看著這二人,變成小孩子似的,一個忘了身份,一個忘了心事,爭著大聲,都要壓過對方,顯示自己記得好,記得多似的。

「你自己說,是不是?那回爹喝得有些高了,茅房外頭,是誰藏了他老人家的褲帶?」曜靈笑得合不攏嘴,多久了?沒有這樣痛快地提起前事?

劉勤更笑得渾身打迭,小時候干的營生,原來她還記得?自己總是不敢提的,怕她傷心,不曾想,她自己提起來,還笑得如此天然憨媚。

曜靈越說越興奮,在自己和劉勤的話語里,爹和娘從記憶中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音容笑貌,宛如昨昔,鮮靈活動,尤在眼前。

「爹總說,劉勤這個小子,好也是你,壞也是你!什麼事都跑不掉,有你一份!」曜靈的聲音比平日高了三度,響了八分,引得伙計們都從外頭過來,一個個眼巴巴地從窗戶縫里,望著她。

「小丫頭,說起來我?你好到哪里?藏褲帶的主意是誰出的?我不替你掩著,看你爹不打你咧!」劉勤邊說邊笑邊吃,酒也忘了喝,倒是菜下去不少,難得的美味,他必須好好把握。

曜靈笑得向後仰頭,一絲黑發調皮地穿過攏發的墨玉簪子,偷偷溜出來,在她如玉似雪的脖頸上戰滑過,隨一縷清風,飄飄揚揚,散散當當。

劉勤眼見對面佳人,春生寶靨,紅上眉梢,被自己的話弄得樂不可支,心里說不出的快樂,和難過。

為她感到快樂,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思念,如久病之人,開了膿腔,希望殠惡的毒氣,能一泄如注。

為自己感到難過,從這些話里听得出來,她沒當過自己是那種,心里的人。她心里的自己,是比哥哥還要遠些,伙計又要近些的,愛人?沒有,沒有過。

錢媽媽听見外頭的熱鬧,出來轟人了︰「散了散了!有你們什麼事?!還不外頭干活去!一會兒有你們吃的!」

伙計們知趣地下去,錢媽媽趁機走開,知道自己在屋里是多余的。曜靈根本不需要自己擔心,她對劉勤,一向把捏得穩牢。

曜靈的話越來越多,劉勤漸漸不說了,他只管笑,和吃。菜太好了,他想,話說得也好,愜意上來,他方覺出,酒有些上頭了。

曜靈一點沒事,她也不用菜,一杯接一杯,直到壇空杯盡,她才收手,倒有些掃興似的道︰「怎麼就沒了?剛才喝得高興些

劉勤哈哈笑道︰「好個貪杯的丫頭!若只管這樣起來,將來到了婆家……」

只這二個字,屋里原來活潑潑,融恰恰的氣氛,一下冷了場。

劉勤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丫頭面前,怎好提到這個?她是從來不听的。如今眼見對方面罩濃霜,花容失色,心里不禁懊悔。可是懊悔歸懊悔,酒意涌了上來,此刻他竟生出一股子蠻勁。

「靈兒妹妹,你別怪我說。女子這一生,終究要怎麼樣?只說這一回,若有個人在你身邊,就出去也是不怕的!」

劉勤這樣話似乎是直接從口中流淌出來的,他沒費力,就吐露個干淨,也是知道這些話今兒不說,此生怕是再無機會了。

曜靈看著窗外,多好的天兒!她想。幼年時,自己總愛在這時候,拉上劉勤去樹上尋蟬,娘在樹下看,又怕又笑,爹從前頭過來,也笑,笑娘的過驚,笑自己的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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