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老師走過去，看那畫紙上，整整一版「1234567」的排列組合。
「你一下午就干這個？」美術老師喝問。
韓景鴻腳尖在地上不安的蹭著。
「滾！你給我滾出去！滾到操場中間去！」美術老師大喝，「到那里給我站端正，等你想起誰吃了葡萄再滾回來！」
「我真的沒吃，」後來韓景鴻告訴韓玉笙，「他們每個人都吃了。開始大家以為葡萄也是蠟制的，不曉得是哪個人先捏破了一個，他們就輪流去舌忝。我听見他們說甜甜的、酸酸的，好吃極了。接著他們又舌忝了第二個，就這麼一個接一個的舌忝完了。他們看我沒去舌忝，就分給我一個，太好看了，紫紫的，圓圓的，亮亮的，比彈珠還好看——我想它的聲音肯定很好听，就舍不得吃。老師進來的時候，我把它藏在褲襠里。太陽烤我的時候，它在底下涼絲絲的，我听到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多——’。」
那天晚上，韓玉笙和韓景鴻被叫到院長辦公室訓話。院長已屆半百，體形富態，非常講究儀表。孩子們並不特別怕她，因為她高揚的臉上通常總是鋪著一層微笑，即使處罰學生的時候，她也不會大聲喝叫。
韓玉笙向院長提出，要和韓景鴻換班︰「他喜歡唱歌，我喜歡畫畫，我們換了班，就不會違紀了。」
「噢，你這樣安排？」院長揚起眉毛打量韓玉笙，好像他是個生人，不過面色看起來還和氣，微笑也沒有完全消失，「還從來沒有人蘀我做過安排——你真不簡單啊！」稍頓一下，她看韓玉笙沒听明白，就補充說，「要安排你還女敕了點，等你有本事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再來顯擺也不遲呀！」她在寬大的座椅上左右扭動了一子，示意給韓玉笙看。稍頓一下，她挺直胸脯，很嚴肅地說︰「學生，最重要的就是遵規守矩，不做你不該做的事。今天下午，你不好好唱歌就是一錯，你竟然未經老師允許，沖出教室，去找美術班的韓景鴻玩……」
「我不是去找他玩，我是去救他！」韓玉笙搶著解釋。
「救他？」院長瞪大了雙眼，大張著嘴，好像一只老鼠竄進了她的喉嚨，卡在了那里——眉毛揚到了額頭上，韓景鴻覺得它們立馬要從那兒飛出去，「索——索——索——」他在心里唱。
「救他？誰要你去救他？為什麼要‘救’他？」院長連發快槍似的質問，韓玉笙根本插不上話，「他偷吃葡萄，破壞教學用具，損壞公共財物，上課開小差，包庇犯錯誤的差生，欺騙老師，犯了這麼多嚴重錯誤，就該好好罰站！誰叫你去‘救’他？」院長顯然很不耐煩了。
「我看到他曬化了！」
「胡說八道！從來沒听說過誰會被曬化！韓玉笙，你要狡辯也該找一點像樣的理由，我最恨學生當面撒謊！」
「我真的——」
「不要說了！越說越不像話！你阻礙老師教育學生，破壞了兩個班的正常教學秩序，公然頂撞院長，給院里造成了極壞的影響——都要像你這樣，這學生還管得了嗎？孤兒院還不翻了天嗎？你必須檢討！」
韓玉笙低下了頭，囁嚅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檢討。」
「按照校規，該怎樣檢討呢？」
「我，」韓玉笙很不情願的說，「我打掃廁所，一個星期。」
「是男廁所！」院長糾正說，「這才像話嘛！犯了錯誤，懂得改正，那還是可以成為好學生的。」看來她心情開始好轉了。
「院長，請你讓我和韓景鴻換班吧，我們保證以後再也不違紀，再也不惹您生氣了！」韓玉笙恭敬的請求。
院長臉上浮上了征服者的微笑，說話也耐心了︰「你以為想到哪班就能到哪班嗎？你懂不懂演唱班要講究形象，你看看韓景鴻，干柴棍兒一根，往台上一戳，會給我們孤兒院丟臉的！」
「他會長胖的，我會把我的飯分給他吃。」
「韓玉笙，」院長笑容僵硬了，微微提高了音調，「你說這話犯的是原則性錯誤——我們院里沒給你們吃飽飯嗎？沒吃飽胖墩為什麼會那麼胖？自己肚子不爭氣還把責任推到院里，你這個學生的思想品德是不是也太差了？」
「再說了，」看到韓玉笙沒有頂嘴，院長稍微調整了一下表情，接著說，「你又憑什麼上美術班呢？你會畫畫？」
「我會！」韓玉笙回答很肯定。
「哦？那好，那你畫給我看看。」院長臉上浮上了意義不明的微笑，她順手撕下一張白紙，連同一枝鉛筆塞到韓玉笙手里。
「畫啥？」韓玉笙問。
「畫——那就畫我吧！」院長從她寬大的座位上站起身，儀態萬方的依桌而立。
「好吧，」韓玉笙咬咬筆管，看看院長，埋頭走筆。「嗖嗖嗖嗖」，一個圓圈，這是頭，韓玉笙沒有忘記在圓圈頂上添上高聳的兩筆——這是院長彌補先天不足、增加身體高度的燙發卷。再一個圓圈，這是肚子，兩條短腿，兩根胖胳膊。
「快點！」院長催他。
「好了！」韓玉笙很為自己的神速得意。
院長接過畫紙，韓景鴻看到她的嘴角往兩邊撇開，往下，再往下，鼻翼起伏，似乎要掙月兌臉部的控制。
「什麼東西，流氓！」忽然，院長發出從來沒有過的尖叫，「這是報復！小流氓！你報復我！我真是高看了你了！」
「‘西’——最高音，和毒毒的日頭一樣高呢！」韓景鴻對自己說。
韓玉笙反應過來，剛才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能，連院長的衣服都沒畫就急著遞過去了。
「我，我不是——」韓玉笙想舀回那幅畫，「我忘了——」
但是那幅畫早已變成了紙屑，然後變成皺巴巴的紙團，從韓玉笙頭頂掠過，飛向了牆角的垃圾堆——韓玉笙再也沒有機會糾正自己的錯誤了！
那晚韓玉笙和韓景鴻在院長辦公室端端正正地站了三個鐘頭。值班的老師出出進進，院長像往常一樣對他們發號施令，就當他倆不存在似的。末了，院長要鎖辦公室回家了，才叫了一個值班老師把他們領回宿舍，整個過程連眼角都沒掃他們一下。第二天上音美課，他倆被通知換班。美術老師點名的時候，叫︰「韓景鴻！」
韓玉笙沒有回答。
「叫你呢，你！」美術老師瞪著韓玉笙。
「我不叫韓景鴻，我叫韓玉笙！——你弄錯了，我和韓景鴻換班了！」
「我當然知道你們換班了！你們又不是雙胞胎，你以為我是瞎子嗎？告訴你吧，這是院長的命令——換班不換名！」
「為什麼？」
「去去去，不服氣就去問院長，我這兒的名單可只有韓景鴻。」美術老師不耐煩了。
「我就叫韓玉笙！」
「韓景鴻，韓景鴻，韓景鴻——」美術老師叫。
「韓玉笙，韓玉笙，韓玉笙——」韓玉笙扯著嗓門嚷。
「算了，算了，有本事滾去找院長，別在這兒跟我攪亂！」
「找就找！」韓玉笙氣呼呼地跑到院長辦公室，門關著。他在門口喊︰「報告！」
沒人理他。
等了一會兒，有人開門，韓玉笙斜著身子一溜，從那人前面擠了進去。
院長滿面笑容的坐在她那寬大的座椅上，看起來她今天心情不錯。
「院長，我不要改名！」韓玉笙說。
「你要不改名，就不要換班；要換班，就要改名。」院長依舊笑容滿面。
「為什麼？」韓玉笙問。
「為什麼，為什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叫你改你就改，哪來那麼多廢話？就你難纏！」辦公室主任在旁邊插話。
這次院長沒有生氣，依舊和顏悅色地說︰「你還不懂，韓玉笙的名字是學音樂的，韓景鴻的名字是搞美術的。」
「為什麼？」韓玉笙還問。
「你——」辦公室主任正要呵斥他，院長揮一下手阻止了主任。
「玉笙是樂器，懂不懂？」院長解釋說，語調還保留著三分親切，「韓景鴻的‘景鴻’，就是要向徐悲鴻先生學習，徐悲鴻先生是——」
「我不管！」韓玉笙截斷院長的話，「我就要叫韓玉笙，我不要叫韓景鴻！」
「這孩子，太不听話！」院長臉上有了慍色，「名字是我取的，我想給誰就給誰，誰教你媽不給你取名字呢？」
「不許你說我媽！」韓玉笙喊。
「哦？你媽？你媽在哪兒呢？」院長終于冷笑了，「你找她去啊，找你親媽去啊！你媽早把你扔了！是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沒良心的東西，我才是你媽！」
「不是！不是不是！就不是！你不是我媽，你不是我媽！我才不要你做我媽呢！胖婆——」韓玉笙哭著跑出了院長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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