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向度 第6章孤兒院1

作者 ︰ 未知

韓玉笙提到的孤兒院的那場惡斗,發生在他和韓景鴻九歲那年。那個暑假,院長讓他倆分別參加了院里的音樂美術特長班。院里每學期都有對外的各類藝術活動,孩子們出色的表演往往能爭取到更多的善款,所以,院長總要親自調配孩子,而調配的依據,就是孩子們進孤兒院留給她的第一印象。

韓景鴻是個音樂迷,他能夠從冬日刮過孤兒院上空的北風中听出七個音階甚至更多,而韓玉笙只能听到一連串單調的「嗚嗚」聲。「你知道嗎,日頭也有音符。」他向懸在頭頂的太陽伸出細瘦的胳膊,對韓玉笙說,「這個是高音,最高最高的,我都唱不上去!」

「多——米——索——西——」他使勁伸長脖子,「西——」的聲音從那里憋出來,尖銳刺耳。韓玉笙覺得有根細細的鋼絲直往耳心捅,一直捅到心髒——他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誰在那里嚎?」一個管理員沖著韓景鴻叫,「你殺豬啊?你想要殺人啊?滾進屋去!」

韓景鴻閉了嘴,等管理員背過身去,立刻貼著韓玉笙的耳朵說︰「那個‘西——’,還沒有這個日頭高呢!」

韓玉笙還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那是他記事以來最炎熱的夏天中最炎熱的一個下午,他在音樂室里,心不在焉的跟著老師練發聲。「啊——」音樂老師臉很小巧,可是嘴張得老大,大的來整個臉上只剩下一張嘴,那張嘴讓韓玉笙覺得她會活活吞下一只兔子。

「韓玉笙,又開小差了!」音樂老師用教鞭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唱!啊——!」

「啊——」韓玉笙張張嘴。

「你沒吃飯嗎?你要死了?你總是偷懶!再不好好唱我要報告院長,把你開除出演唱班!唱!啊——啊——啊——」

「啊——啊——啊——」韓玉笙敷衍著。

「你跟我閉嘴!到後邊去,好好听听別人怎麼唱!胖墩,你來,啊——唱!」

「啊——」胖墩站到前排,用足底氣吼叫,「啊——啊——啊——」

「好,」音樂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就這樣,用月復腔發氣——再來,啊——」

韓玉笙站到教室後面,從這里正好可以望見操場。操場一定是被毒日頭烤熟了,彌漫著升騰的熱氣,那熱氣後邊的房屋樹干都像是在水波中一樣,一浪一浪的往上浮動。

韓玉笙的眼光從操場這邊一點一點的掃過去——掃得越慢,消磨的時間越多——掃到正中的時候,他的目光膠著了。

他看見韓景鴻正站在那里,在整個操場最沒有遮攔的地方,在下午三點鐘的毒日頭下,端正而又萎靡地站著。

熱浪蒸騰,韓景鴻像被淹在開水中一樣,一浪一浪的往上浮,又一點一點往下萎縮。

韓玉笙看到他正在化掉,每蒸騰一浪,他就化掉一圈。

韓玉笙的眼楮迷糊了,他看見韓景鴻馬上就要完全的化成一團熱氣,從此蒸發掉。

「 ——」韓玉笙大叫一聲,破門而出,沖向韓景鴻,把他拖到牆根下。韓景鴻吃力地說了三個字,「最高音」,就在他手中軟軟的癱了下去。

韓景鴻是個守規矩的孩子,很少受懲罰。那天他在繪畫班學習,美術老師指導他們練習色彩靜物寫生︰描繪一張暗紅色的桌布、一個青瓷大盤、大盤里的三個隻果、一串香蕉、還有一大串紫葡萄。

問題就出在這串紫葡萄上。

美術老師是個披著長發的小個子男士,短衫和夏褲上橫七豎八填滿了油彩,已經看不出底色。據說用衣衫清洗畫筆是繪畫界的行風,油彩越多資歷越高,就像若干年前藏胞用袖口擦嘴油膩的厚度來評價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一樣。孩子們自然不懂他們老師的資歷,但是他們很懂他的威嚴,所以,只要老師在場,繪畫班的孩子就會像被大公貓看管的小老鼠一樣,擠在一塊,鴉雀無聲。

但是,美術老師有個弱點——煙癮很大。教室里是不準吸煙的,老師煙癮犯了的時候,就會到隔了三個房間的休息室抽。每堂課總會出去兩次,每次連帶喝茶聊天,要花10分鐘。孩子們早就掌握了他的行動規律,每次十分鐘里邊的至少八分鐘,就成了他們的自由世界。他們跳啊,叫啊(他們已經學會把音量控制到不被發現的最大限度),在畫板中穿來穿去的跑圈,追逐,摔跤,打斗,以他們小小的頭腦把有限場地的功能開發到極致。老師歸來的前一分鐘,他們會像訓練有素的間諜一樣,三下五除二,把戰地打掃得干干淨淨。

美術老師一進門,總是先迅疾的掃視全場,他相信任何違規的痕跡都逃不過他那鷹隼的銳眼。只要沒發現蛛絲馬跡,他就會很滿意自己的威懾力。

這次進來,他習慣性的掃描之後,悠然的走向自己的座位,正要落座,猛地停住了,眼光落在前方的青瓷大盤上。這個勢,讓他的撅在半空——像準備出擊的貓頭鷹的那樣高撅著。

十五個孩子整齊的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密切關注那的變化。

半分鐘後,那開始往上收縮——恢復到正常體位。

「咳!」他威嚴的清了清嗓門,喝道,「你們,你們都給我站起來!」

孩子們迅速列隊,靠牆站成了高低錯落的一長排。

「葡萄!」他「  」的敲著講桌桌面,「葡萄!葡萄到哪里去了?長翅膀飛了?」

孩子們躲避著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他指著最大的一個孩子,「你說,葡萄哪去了?」

那孩子囁嚅了一陣,忽然用響亮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我沒見到過!」

「對,我們沒見到過!」

「葡萄,葡萄是什麼呀?長什麼樣?」

「笨豬,葡萄都不知道!葡萄就跟那隻果一樣,臘制的,又不能吃!」

「香蕉還是蠟制的,硬邦邦的!」

孩子們反常的活躍,七嘴八舌。

「住嘴!」美術老師高喝一聲。稍停片刻,他換了平靜的語調詢問︰「你們是說,你們從來沒有看到過葡萄?今天下午你們沒在這盤里看見葡萄?」他特別用重音強調「這」字,同時用一個手指用力指點青瓷大盤。

「我們沒有看見——」這次回答格外整齊。

「也就是說,我今天下午壓根兒就沒有舀過一大串——鸀色的——葡萄——」

「不是鸀色!」韓景鴻忽然冒出一句。

「哦?我記得是鸀色的,碧鸀碧鸀那種,一個一個小小的,碧玉一樣的新疆葡萄。」

「我不知道是不是新疆的葡萄,但是肯定不是鸀色的,是紫色的,比彈珠還要大的——我記得很清楚!」

「不會吧,你怎麼記得那樣清楚啊?」

「鸀色的是‘米’,紫色的是‘多’,它們的音不一樣高!」

「什麼‘米’,什麼‘多’——亂七八糟的!——總算有人招認了!那麼,你告訴我,你把‘多多多多多’都吃光了,是吧?」

「我沒有!」韓景鴻抗議的叫,「我沒有,我一個也沒有吃!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味道!」

「那好吧,那我就相信你沒有吃,那麼你說誰吃了?」美術老師把韓景鴻拉出隊列,依次指點著其余孩子,讓他指認。

孩子們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我沒看見。」韓景鴻低聲說。

「你真的沒看見,一個也沒看見?你剛才干什麼來著?」

韓景鴻指指他的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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