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突遭夜襲
少媛倒掉鞋幫里的煙灰。她想藏起桑然掉的這只鞋（山里女人想讓男人回到身邊，便悄悄藏起他的一只鞋），這是一只千層底的布鞋，不知是哪個笨媳婦納的鞋底，坑坑窪窪的。鞋幫像是用布屑填的。鄂稱千河之省，湖沼眾多。桑然一準常常打濕鞋，鞋底都快漚爛了。這種鞋會讓腳板磨出肉芽，紅腫脹癢。少媛想做一雙新鞋送給桑然。她情願做他腳上的鞋！又怕他嘲笑自己︰「你居然跟習幕洲……連老子粘了血的鞋底子，都替你害臊呢！」其實啦，桑然已不再自稱「老子」了，他沉靜了許多，有時還看看書。反倒是習幕洲，氣急時竟亂爆粗口︰「快給‘老子’上麻藥！」弄得其娟都耐不住羞愧，扭頭跑出屋子，掩面哭泣︰「政委怎麼這樣?他只是被擦傷了肩膀。桑然卻失去了左手，腿上有七塊彈片！」
桑然依舊昏迷不醒。軍醫說是失血性休克︰「小伙子把血都流干羅！必須替他輸血！」桑然是o型血。雪寒想起父母都是o型血（母親給她看的結婚材料上標注的），自己一定也是o型血。軍醫見雪寒如此肯定，也來不及再驗血了，便將針頭扎進雪寒的靜脈。雪寒想到自己的鮮血，即將汩汩輸入桑然的血管，臉上便涌起一抹嬌紅，像是窗外花蒂梗上殷紅的蠟霜。習幕洲想起了半山崖洞，遲疑地嘟噥了一句︰「日本人……倒是常有o型血……」「你知道我有日本血統？！」雪寒重復了一遍她在崖洞里問過的話。習幕洲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急匆匆離去了。少媛在里間將黨證插入手槍套子里，這還是習幕洲教她的︰「人在槍在黨證在！」習幕洲有一次撲向手槍套子，但槍套子凍在了雪地里。「他準是想把套里的黨證毀掉。」少媛鄙夷地猜想。她起身來到外屋，正好听見軍醫詢問雪寒她的「日本血統」是咋回事？少媛在抗大接受過醫護培訓，見雪寒和桑然的靜脈間連著根輸血管，而雪寒提到的「日本父親」，全是澳津欺騙「那姬小姐」的謊言！少媛沖過去一把拔下了桑然的針頭，針頭上正滴下殷紅的血珠來！好險！……
習幕洲翻起的衣領，里外一樣髒。少媛「沒時間」替他洗衣服了，他只好將襯衣換著面穿。人一邋遢，虱子便咬得鑽心。團長教給他一種自救措施︰睡覺前把身體縮成一團，兩條大腿緊貼胸月復，用一條帶子把上身和雙腿綁定，象戒毒一樣強迫自己停止抓撓。但這法子不靈，他還是耐不住奇癢，就像他耐不住疼痛一樣。半夜里他松開綁帶，不斷地抓撓，直撓得遍體鱗傷，簡直要抓狂︰「老子快被自己撓死了。讓虱子把我吃掉算啦！」團長被政委吵醒了，坐起來劃火點煙︰「這山里有一種木蟻，喜歡夜間出來活動，它們愛吃虱子！」政委大喜，硬要拉團長下床，陪他去抓「吃虱子的木蟻」。倆人穿過荒丘和泥岸，在野林中穿行。政委的電筒上沾滿樹脂，亂晃之間照亮了一頂鋼盔！那年頭，只有鬼子才戴鋼盔！夜襲的鬼子已經模到村邊了！槍響了！……
戰士們養成了一種本能的應激反應。一听見槍聲，第一件事是抓起槍，第二件事是跳上馬，第三件事是沖出去！沒有馬的人，第一件事是穿上鞋，第二件事是抓起槍，第三件事是沖出去！听見槍聲，女兵們的第一件事是護住桑然，第二件事是扶起桑然，第三件事是陪同桑然——桑然因腿傷走不了路，女兵們決定留下來陪他。芝麻曹的馬，卡在了兩棵樹之間，韁繩斷了。有人撞到了他的馬肚子上。曹省三揮刀要砍，一看是團長。馬肚子風箱似地痙攣了一下。遵照團長的命令，混亂的人群抑制了喧嘩。「向後傳話，問指導員在哪？」話又傳回來︰「三位指導員都沒沖出來！」——肖其娟成為三營指導員，是因為三營長肖所南的犧牲。南天寨的弟兄們，本想要「寨主之女」繼任三營長。上級沒同意。其娟便「屈就」三營指導員——所以團里有三位女指導員！
女兵們一個都沒沖出來！這還了得！原本有些驚慌的戰士們，頓時紅了眼！人只要一紅眼，戰斗力倍增！步兵們夾緊步槍推彈上膛。折疊刺刀啪地扳向前方。騎兵們拔出馬刀，撥開樹枝，劃著葉子下水了。馬蹄攪起的河沙，像一股迷霧。幾匹騸馬用舌尖舌忝著流水，水珠滴落下來。河水踫到馬腿彎處，涌出了一縷縷漩渦。
鶇鳥將火光誤會成月光，驚飛了。火光包圍了女兵們藏身的倉房。火把和馬刀浮在半空，像一條條發光的浮蛇，在村鎮的上空，瓖出一條寒光之鏈。這條光亮的鏈條，首尾相餃，圈住了被映紅的倉房。鬼子還是老樣子︰機槍先沖，刺刀後上，飲彈斃命，沒死再來……女兵們面對這樣的獸兵，毫無生還希望！她們望見敵人挪開了小樅樹，去掉炮口前的偽裝，用標尺瞄準了她們的房子。最後一刻降臨了。她們和桑然一起抵抗過，雖然只有五把短槍（雪寒是雙槍），十顆手榴彈，但她們打死了十幾個鬼子。手榴彈用完了。子彈也只剩每人留給自己的那一顆！「為了指導員，同志們沖啊！」成群的戰馬，從河水中躍起，馬尾一抽，激起朵朵浪花。把把鋼刀，藍光乍涌，飛鳴著劈開水霧，砍得敵岸上灌木碎石斷肢橫飛！……
那年月，新四軍彈藥奇缺，沒法與鬼子戀戰。突圍之後很少有殺回馬槍的！鬼子誤以為是來增援的新銳。是先解決被圍的新四軍，還是先解決增援的新四軍？鬼子犯了嘀咕。這一猶豫，包圍圈便被沖開了缺口。獨立團不僅救出了女兵和傷員，還順帶報銷了鬼子一個中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