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侯四！他身上纏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鼻子也歪向一邊，顯然剛挨了一頓胖揍，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賴皮狗，侯爺我送你來了。」他笑嘻嘻地將包袱遞給賴苦兒。
後者接過來打開，頓時目瞪口呆，里面居然全是黃燦燦白瑩瑩的金銀，慌忙間灑落一地。除了金銀元寶，還有瑪瑙珍珠，首飾項鏈，甚至還有幾枚銅錢，琳瑯滿目。
「怎麼這麼不小心？」侯四嗔怪道︰「財不露白你不明白啊？」說完，俯去，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幫他撿起來，仔細得連一塊銅板都不放過。
他撿錢的樣子真的好像一條狗啊！賴苦兒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這些，你偷的？」賴苦兒問道。
「哪能說偷啊？」
「你昨天一晚上沒回來，就是去偷這些？」
「侯爺我還不是為了你嗎？」侯四把包袱整理好，認認真真系在賴苦兒身上。「你這身太寒磣了，到了那邊，賣身新衣裳，身子骨站直了，別讓人瞧不起。」
他又湊到賴苦兒耳邊，輕聲道︰「殿試的時候，給考官多塞點，別他娘的舍不得。」
「你挨揍了？」
「哎。」侯四嘆了口氣，模模自己臉上的傷，「哎呦」地叫出聲來。「誰讓侯爺手段不如你呢？說來也真他娘奇怪，明明你小子的本事是我教的，咋就比我要強呢？」
「這回好，你小子出息了，侯爺我臉上也有光。」他又嘆氣，「行了，路上注意。我得走了，慕容青那小子正帶著人找我呢？」
「這些我不能要！」賴苦兒去解身上的包袱，卻被侯四一手按住。
「听我說！」他幾乎用祈求的眼神望著賴苦兒，「侯爺對不住你，自打你跟了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坑蒙拐騙，整天像過街的老鼠，沒少遭人白眼。要是朋友，這些東西你就舀著。這點事兒，侯爺我還擔得起！」也不管他答不答應，扭頭就走。
「記住了，多塞點！」
「侯爺，謝謝你。」賴苦兒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視線開始模糊。
他想起侯四說的那句「做了仙家弟子，俺們就再也不用做這些偷雞模狗的勾當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自從病鬼老爹死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他以為自己的眼淚流干了，但現在，又不爭氣地流了。
和侯四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兩年前的一個雨夜，他又餓又冷，挨家挨戶地敲門乞討，一次次被拒之門外，在大街上爬著，躲在屋檐下瑟瑟發抖。這時候，侯四出現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白面饅頭，掰下一半給賴苦兒。兩個人在屋檐下啃著饅頭，看著漆黑黑的夜空，裝模作樣地數著星星。
侯四說︰「小子，以後跟侯爺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于是賴苦兒就跟他混了，卻沒有吃香的喝辣的，倒是吃了不少打。侯四教他偷東西，教他騙人，教他出老千，他很快就學會了，還青出于藍。
侯四喜歡吹牛，喜歡欺負賴苦兒，因為他喜歡被人當做老大的感覺，賴苦兒也樂得被他欺負。
他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被人追得滿街跑，一起在城門樓子下撒尿，一起進「春滿樓」看小紅嬌被攆出來，一起……
一直以來，賴苦兒以為自己沒有朋友，或者說自己這樣的人不配有朋友，原來最真摯的朋友，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啊！
一只手輕輕搭在賴苦兒肩上，蘇媚顏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賴苦兒止住眼淚，轉過身，福祉城外春光無限。
再見了，侯爺！
再見了，福祉城！
——這個從來就沒有接受過我的地方。
四人漸行漸遠，古老城池消失在絢爛的朝陽里。
揭陽鎮，一座富貴繁華的小鎮。他們在此短暫歇腳。辭別了蘇媚顏，賴苦兒一個人在鎮子里瞎轉悠。
大街上，行人匆匆，店鋪林立，一派繁榮氣象。一處名叫「溫柔鄉」的彩樓高掛大紅燈籠，二樓十來個婀娜少女手持方巾，伸出窗口招攬顧客。一副對聯上寫的是︰兒郎**英雄冢，神仙醉死溫柔鄉！
賴苦兒暗自咂舌，原來開妓院的都這般有文采！「春滿樓」也有一副對聯︰滿園春色關不住，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心猿意馬，最終逃也似走了，進到一家名字很長的店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樓。
掌櫃的穿得花團錦簇，長相卻不敢恭維，圓圓胖胖，分明是個男人還涂脂抹粉，陰陽怪氣。
他看見賴苦兒一身專業行乞三十年的打扮，就要攆人。賴苦兒把一錠閃閃發亮的金元寶拍在櫃台上，他又立馬喜笑顏開，阿諛迎逢。
從「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樓」出來，賴苦兒已然換了一身行頭。大紅袍子上百花競放，袖口繡著金邊，里襯是鸚哥鸀的綢子襯衫，腳蹬鵝黃棉布謝。若不是頭發太短，沒法抓髻，還真是一副偏偏美少年的模樣。
來不及自我欣賞，耳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頂華蓋浮出眼簾。
「滾開！」
驅車人是個滿臉胡茬子的大漢，策馬揚鞭，咄咄威風。
行人趕緊往路旁跑。閃得慢的，後背便要吃上一記火辣辣的鞭子，其中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只羊角辮，挨了鞭子，坐在路邊上嚎啕大哭。
眾人敢怒而不敢言，賴苦兒驟然朝街心奔去，剛巧撞在那匹馬上。
其實並沒有撞上，在一個微妙的距離，他便停下了，急速轉身，一掌拍在馬脖子上，發出「撞擊」的聲音，那匹馬吃痛，引頸長嘶。他便趁機飛了出去，趴在路中央一動不動。
這一手也是侯四教的，訛人踫瓷必備之良品。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個少年郎被撞飛了。
大漢翻身下馬，「啪」的一鞭子抽在賴苦兒身上。「喂，臭小子，死了沒有。」賴苦兒吃痛，「嗷嗷」怪叫著跳了起來，大聲呼喝著︰「死人啦！要打死人啦！撞了人還打人，還有沒有王法啊！」
「王法？笑話！」大漢厲聲道︰「在這揭陽鎮，我周家就是王法。小子，趕緊滾蛋！」
「原來是周家的人，難怪這般囂張。」一時眾說紛紜。
「是啊，那個大漢是周家護院，叫做周傳雄，平日里仗勢欺人慣了，沒人治得了他。」
「听說馬車里坐的正是周家老爺，此行是去福祉城與慕容家談一筆大生意的。」
……
賴苦兒將這些話听在耳里，心里有了對策。當下大嚷道︰「說來也真巧，在福祉城，我慕容家就是王法！」
周傳雄愣了一下。簾子掀開一角，一張油膩膩的老臉伸出來，謹慎問道︰「小公子剛剛說慕容家？敢問公子大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賴苦兒眼珠子轉得飛快，「說出來不怕嚇到你們，本公子慕容家慕容青是也！」
「原來是慕容家三公子啊。」周老爺立即堆滿諂笑道︰「久聞莫容公子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風度不凡。」
賴苦兒對他的馬屁嗤之以鼻，反正又不是夸的老子！
「這都是一場誤會。小老兒在這里給慕容公子道歉了。」
賴苦兒根本不吃那套，「你家護院撞了我，又用鞭子抽我，一句道歉就夠了？」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氣中搓了搓。
「明白，明白。」周老爺不愧是個人精，把周傳雄招過來，塞給他一個錢袋，又耳語幾句，然後朝賴苦兒笑著點點頭。
周傳雄走到賴苦兒身前，悄悄把錢袋塞給他，唯唯諾諾道︰「慕容公子，您大人不計小人過。」
賴苦兒豪氣干雲地拍拍他肩膀，「好說，好說。」轉身便走。
「走。」周老爺落下轎簾，吩咐道，周傳雄翻身上馬，「駕！」一鞭抽在馬上，一騎風塵而去。
賴苦兒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來，模模她的腦袋，把錢袋遞給她︰「別哭了，舀去買糖葫蘆吃吧？」
小姑娘破涕為笑，接過錢袋子，調皮道︰「謝謝大哥哥。」
「傳聞慕容青是個紈褲子弟，原來都是別人造謠的，這哪里像個紈褲，分明是菩薩心腸嗎？」賴苦兒听見背後有人在夸慕容青，立刻換了一副壞大叔的表情對小姑娘奸笑道︰「小姑娘真漂亮，長大了做本公子的小妾好不好啊？」
小姑娘又被嚇哭了，攥緊錢袋子跑得飛快。
「哇靠！當老子沒說。」背後那人又道︰「這麼小的姑娘都要調戲，這慕容青真他娘的是個禽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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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賴苦兒心滿意足的笑了。
「小兄弟很有意思，貧僧很感興趣。」剛站起身，一條胳膊輕佻地搭在他肩上。
轉頭便看見一個形如枯槁的老和尚對自己笑。那老和尚有些不倫不類，額頭比常人要高出許多，像頂著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中間紋著一個「」字佛印，花白胡子擰成一條俏皮的麻花辮。一身破舊僧衣比賴苦兒先前那身乞丐裝好不了多少，手上抓著一個黃漆皮酒葫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滿身酒氣。
「小兄弟剛才的舉動貧僧都看在眼里了，你有福氣了，貧僧看上你了！貧僧要請你……」和尚滿足地打了一個酒隔，「喝酒。」
賴苦兒有些懵圈，這和尚太他娘的另類了。等等，「看上你了」是什麼意思？
賴苦兒立刻拍落和尚的咸豬手，雙手擋在胸前，悻悻道︰「本公子沒有那方面的愛好，你別過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和尚大笑道︰「貧僧越來越喜歡你了！」一對眼珠子瞟得賴苦兒頭皮發麻。
「你究竟要做什麼？老子馬上就要成為遁甲門弟子了，老子可不怕你。」
「遁甲門算個鳥蛋！」和尚突然發難，一把抓住了他，夾在咯吱窩里，健步如飛！
「貧僧法號九難，小兄弟叫做？」
「慕容青。」賴苦兒一面掙扎一面回答，可無論如何使力，那條瘦弱的胳膊都像鐵鉗子一樣紋絲不動。
「少來，說實話！」
這和尚真有兩把刷子。賴苦兒無奈道︰「老子叫賴苦兒。你先放我下來。」
九難停了下來，也放開了他，「到了！」
賴苦兒抬起頭，三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