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鼎翻身記 第十九回 機緣說法

作者 ︰ 幻海婆婆2013

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從密密的松針縫隙里照射下來,形成粗粗細細的光柱,把沐浴在夕陽下的華西寺照得通亮,杏黃色的牆,青灰色的脊,蒼綠色的古木,環襯出大徹大悟後的自在安然,啞丫站在其間,驀然里想起佛經所言︰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寂滅為樂。

她低下頭,跟著媚姐一行徐徐穿過大殿,一步步,經過了殿內諸佛的咬牙切齒、面帶微笑、盤膝而坐、金雞獨立、眼楮半閉的千姿百態,似乎也走到自己一生一世的盡頭,正恍惚不知所處,知客僧的聲音響起「阿彌陀佛,李居士這廂來。」

李麗娘此時媚態盡掩,全然一派肅然,一行人跟著知客僧先去廂房安置,華西寺地方不大,客房有限,媚姐便跟啞丫合了一個間。

媚姐舒服地在床上自在躺臥,見啞丫侍立在旁,默然不語地看她,似乎又未曾真看,在這樣的佛燈冉冉下,竟如乘風歸去的恍惚游離了去,便又生了偏要把她拉回人間的執拗,大聲抱怨道︰「啞丫,你看你看,這丫頭怎做的,連淨面也不會做。」

啞丫這才回過神來,端著木盆,到媚姐前,跪下上擎,讓這樣的距離夠好媚姐的臉,听著媚姐在自己頭上嘩啦啦的水聲陣陣,無端里想起從前的自己,金嬌玉貴的大小姐,自出生起從未便有丫頭婆子服侍,雖然也算的和氣主子,可主子畢竟是主子,何曾這樣跪下來過?何況服侍的居然是從前不屑一顧的一類女子……

奇怪的是,自己並未失落,難過,痛苦,如果說開始做下等丫頭只是自我懲罰的手段,如今走下了大小姐的台階,在這樣的身份,仰頭看到了那些青樓女子的血與肉,卻有種天地原來如此的感喟。

正嘆息間,突听外面秋楨傳喚道︰「媚姐,姑娘讓你一會兒子去毗舍殿祈福。」

媚姐小嘴一撇,嘟囔道︰「怎麼又要給那老禿驢送銀子!」卻也不敢耽誤,擦了臉,粉黛不施,只一根蝴蝶簪子挽了發髻,帶著啞丫向那毗舍殿走去。

這毗舍殿為華西寺的次殿,因香火旺盛,殿內紅漆玉柱,佛像金身,踩轉溜光水滑,光亮可鑒。還未進門,便听里面傳出一位老者的聲響「阿彌陀佛,這乾上坎下,是為「比」卦。」

「法師,這卦象可吉?」李麗娘的聲音響起,沒有喬裝的月兌塵,沒有刻意的清脆,反倒顯得質樸動听。

「吉到是吉的……」那聲音故意拖長了腔調,正要繼續說,媚姐與啞丫已然進了殿門。

見殿中李麗娘正對一位老和尚雙掌合什,那老和尚一身污濁不堪的僧袍,白發白須,滿面褶皺,似有幾百歲,又似幾十歲,一雙眼眸咕嚕嚕亂轉,正撫著胡須搖頭晃腦道︰「但這卻非好卦啊,李居士。」

「啊——」李麗娘听到似十分焦慮,道︰「卦上怎甚說?」

「卦辭上說︰‘吉。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後夫凶’」老和尚嘆氣道︰「吉前後凶是為,不吉啊,嘖嘖——」

這老和尚既已升至法師級別,自應是肅然起敬的面目,可不知為什麼,一舉一動里無端帶了幾分世俗的猥瑣。

「那可有破解之法?」李麗娘娥眉輕皺,如仙麗色染上了愁緒。

「唔,有倒是有……」老和尚沉吟著,似乎十分難以開口。

李麗娘對身後的秋楨使了個眼色,秋楨馬上上去奉上銀票一張,老和尚飛快藐了一眼,揣在懷里,笑容可掬道︰「女施主不用擔心,老衲自有破解之法……」

「老和尚又在騙錢——」媚姐終于看不過去,撅起小嘴,吐著舌頭向老和尚做鬼臉。

李麗娘回身呵斥道︰「媚姐兒!還不過快過來給慧普法師見禮——」

媚姐甚是不願,卻又不得不听姐姐話,扭扭捏捏走了上去,含糊道︰「老……有禮了。」

李麗娘歉意道︰「小妹不懂事,還望法師不要介意。」

「好說,好說」那慧普一副有錢萬事足的樣子,對媚姐的無禮也不在意,模懷中的銀票笑逐顏開,正要再想法弄銀子使,無意中藐到媚姐身後的啞丫,臉色突變,指著啞丫道︰「這是……」

「這是媚姐從路上撿來的丫頭。」李麗娘隨口道,沒想到這位高僧居然會注意這麼不起眼的小人物,不禁也把眼打量了一下啞丫。

慧普定楮看了啞丫良久,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咬了咬牙道︰「施主今日卜卦自是良辰吉日,老衲便行個機緣,把見到的人都算了也罷。」說著,對啞丫一指,神情卻十分肉痛,似乎做了大虧本的生意……

又突然後悔道︰「唔,李居士這樣大方施舍之人,不要銀子你定是過意不去的,那便要五分銀子如何?」說著,伸出一個手掌,晃了晃手指,眼眸眯起,口里吶吶道「五兩哦,半價奉送哦……」

媚姐娥眉一挑︰「李居士好意思的很,老賊……法師既然想白送,就白送了吧,如果不肯,我們不算這卦就是。」說著,拽起啞丫的手,昂起頭,「哼」了一聲。

那慧普尚眼珠亂轉,似乎對自己虧本白送十分不甘,但財心究竟未抵過佛心,嘟著嘴對啞丫道︰「那丫頭,你且過來抽簽吧。」

算命?

她的命還用算嗎?克親克弟克滿門,啞丫神色不動,望望媚姐,意示不願。

卻見媚姐附耳過來道︰「啞丫,這老賊禿甚是貪財,不知騙了姐姐多少銀子,這次好容易佔他次便宜,決不可放過!」說著咬著牙,推了啞丫一把︰「快去!」

啞丫只得過去,接過慧普遞過來的簽筒,隨意晃出一根簽,撿起來看,見上面有詩曰「畢竟西風起,定佛遠容情,秋來休嫌冷,惟有月華明」,啞丫自幼熟讀詩詞文章,見這簽詞頗有深意,一時倒是怔住了。

那慧普把著那簽,凝神好久,神色微變,抬頭再看那啞丫,目光里便不再是孔方兄的倒影,卻真有幾分得道高僧的悲憫,只是啞丫此時內力全失,看不出他的修為,只覺他目光爍爍,深不可測,便有些躲閃,看向媚姐,示意快些了結才好。

那媚姐卻鐵了心要佔這老財迷的便宜,只拉著姐姐的手,望著老和尚,等他解簽。

「這位小施主是入了執劫了」,許久,慧普的聲音才淡淡響起,不同于往日的洪亮流利,卻帶著些小心翼翼的嘆息,「當年世尊因黑氏梵志運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歡、梧桐花兩株,來供養佛。佛召仙人,梵志應諾。佛曰︰「放下著。」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著。」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下著。」梵志曰︰「世尊,我今兩手皆空,更教放下個甚麼?」佛曰︰「吾非教汝放舍其花,汝當放舍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舍卻,無可舍處,是汝免生死處。」梵志于言下悟無生忍。……」

李麗娘見高僧說法,跪下靜然傾听,媚姐卻一頭霧水,看了看慧普又看了看啞丫,見那啞丫木然無波的眼眸里突然閃出一道精光,很快便掠過慧普,看向了別處。

慧普繼續道︰「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小施主強求,便著了我相,豈不知世間自有定數,小小一人之力,豈能但天之重,無由之事,徒然妄擔,輕則傷人,重則傷命,虧本啊,虧本啊。」說著,喟然長嘆,神色儼然,高僧風範十足,只那「虧本」兩字陡然泄了貪財本色。

「敢問法師,著了我相是何意?」李麗娘虔誠相詢。

「這個嘛……」慧普一見自己的財主兒有所問,本能地便要再次獅子大開口,又突然意識到這是做正經法事,硬生生止了念,暗嘆今兒是虧本到底了,但踫到機緣不做功會大傷修為,也只得繼續開口點化道︰「世人皆謂普度眾生者善,其實這便是自謂其佛,著了我相,所謂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心想即便再有機緣,這次解簽也是一個銅板撈不著,虧本可以,虧大本則萬萬不可也。

小小一人之力,豈能擔天之重,無由之事,徒然妄擔,輕則傷人,重則傷命……

一直不放便著了我相……

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

幾句話轟隆隆炸開啞丫木然已久的頭腦,她那滿面傷痕的臉龐突然收縮,痛苦的讓人不目睹,一行清淚,蜿蜒而下——有時候肯哭,也是活著的表征。

慧普見點化有效,也有些良心發現,買一贈一地對李麗娘亦道︰「剛才之言亦是居士日後之道,要知佛不能度人,唯人自度,不可強求強擔,不可入執,以致招致無妄之災。」

李麗娘似茫然無措,又似若有所悟。

啞丫的神色則恢復到往日神色,只眼眸深處的悸動泄露了內心漣漪。

媚姐則不屑地撇撇嘴,內心大罵老賊禿裝神弄鬼,無聊地環顧四周……突見毗舍殿口閃過一個身影,藍衣青帽,正是那日在院子里給人作揖的呆子,心中一喜,見姐姐正凝神听法,便悄悄躡手躡腳溜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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