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表天，坤表地，坎表水，離表火，震表雷，艮代表山，巽表風，兌代表澤……」
烈焰融融的洞府，白衣男子盤腿而坐，對面，紫衣少女恭謹合掌，傾心聆听。倏忽而過，一年歲月，少女練氣界品已呈十層大圓滿，男子體蠱亦被徹底清除，洞府種種便已在神識之中——這是一個專門針對清羽水土靈力而相克生出的「八卦火焰陣」，若想破陣，必要找到陣眼所在，而破陣之力向，相克，則正向，相生，則反向。
「先生，我是相生，您是相克，是嗎？」。少女舉一反三，紅艷艷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明眸，修道之術固無美顏之意，卻因為內在靈氣的充足，周身血脈的提純，讓那五官更加精致，膚色更加白潤，加之臉龐環繞層層白氣，越發襯得人美如仙。
自從少女為男子清毒以來，男子的態度已緩和很多，雖不是十分親切，卻也算得和氣，他听少女如此靈慧，嘉許地點了點頭，火焰越來越近，洞府越來越熱，體內種蠱，經脈盡廢，那對頭分明要活活蒸煮了他，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清羽命不該絕，天降奇女讓他度了此劫……是劫嗎？他迷惘地看向少女，這……又是一個怎樣的的劫呢？
「先生？」則歪頭相詢，瀲灩的紅唇微微撅起，帶著一絲揶揄的微笑，先生……又在發呆了……
「哦……」清羽醒過神來，別過頭去，緩緩道︰「這陣法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只要對著洞口火焰迎擊，便可在其中尋得陣眼，待我八脈恢復兩成後，此陣便可破解。」
「先生是撲入火焰之中嗎？」。經過一年半的修煉解說，則已經熟諳五行靈根，包括世界存在著的人、鬼、畜、魔、妖、仙六道輪回、包括修真之人是如何從練氣十層、築基前中後（闢谷）、結丹前中後（成仙骨）、元嬰前中後、煉神前中後、化神即飛升成仙的修煉過程、包括如何運用靈氣，如何滴血認寶，如何練就本命法寶等等常識，則听清羽講過，他的修煉走的是水性土性雙修之路，水克火，既然要破，自然需要融入火焰方可。
清羽點了點頭，安慰道︰「修道之人，必要千錘百煉，身割肉削，沒事的。」一年相處，他知眼前女子最是心慈，如此之問，怕是擔心他一不小心被火焰吞噬。
則低頭沉吟半響，抬頭︰「先生，還是則來吧，我現在身體康健，與那火焰又是相生之性，我來找陣眼，要比您更妥帖呢。」說著，站起身來。
那清羽卻搖頭︰「你不要……」卻見則已然走到洞口，雙掌交叉，凝神運氣，他的心便宛如沸騰入水，上下扎緊了每個毛孔，那手在少女的背後伸出兩寸，便，再也無法觸及半分，口里的「不要」宛如吶吶自語，虛弱到他自己都听不到……就這樣了？……就這樣吧……俯身低頭，見自己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衣袍，橫生出無數不堪的褶皺，仿佛人生里最不可及的陰影……
彼時，少女並不知道，她出手的一瞬間，命運的羅盤已然，天翻地覆。
那時，她正笑語盈盈，心中充斥著守護救人的慈悲，伸出手指。
十層靈氣貫通而出，一道白光指向那火焰深處，卻忽然之間火焰發出逆光，相生，則相克，一個不提防，身軀在迅雷不及掩耳間被火力反沖向洞壁，則心道不好，那洞壁硬如石，煉如鐵，這樣反彈豈非要內傷吐血？豈知後沖之力未歇，身軀卻毫發未傷，背後有物迅速移動，瞬間卸掉了偌大沖勁，耳听一聲悶哼，則大驚回頭，見男子張開雙臂墊于其後，手扶在胸，清俊的臉龐上顯出剎那的蒼白，映著嘴角蜿蜒而出的血跡，如殘梅映雪，蒼涼如畫。
「先生，先生——」則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扶住了清羽，眼眸深處流光飛舞，是感動，是觸動，是……她不敢想。
「沒事。」許久，清羽終于緩過來，慢慢靠住牆壁，讓自己與則隔開分寸之遠，臉色亦恢復了日常的淡漠清冷，慢慢道︰「那火焰反彈之力甚大，你且去試，我就在你背後……放心」。
「我就在你背後……放心」.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宛若雷擊，一下下擊打著則的心，循規蹈矩的長成，禮法大過天的青蔥歲月，除了父親幼弟，何曾如此靠近過男子？何況……他博學有道、端方守禮、智慧過人，少女情懷總是詩，這日日月月里倏忽間，雖她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先生，先生，先生，自己要尊敬，可夜夜面對著謫仙如畫的俊顏，看著那拼命壓抑卻止不住的失神痴望，太上才能忘情，她則非草木，非聖賢，非太上……
他從曾對自己說過什麼過界之語，他們之間就象默契了的楚河漢界，彼此藏著深海不測，遙遙相望地站于岸邊，誰也不肯逾越，半步，可今晚……這簡簡單單的「放心」二字突然變成了甜蜜無比的利劍，恍神間便切碎了則給自己設置的禮法結界。
「我今天……先不破陣了。」則听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在半空中，蕩來蕩去，讓她心思不寧，讓她魂不守舍，「我……得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嗎？」。他虛弱的聲音漸漸在結尾處驟然消彌，那余出的大片空白，听在耳里便是明明白白的「不舍」兩字。
則說不出話來，長年的教養讓她無法面對，卻也不舍離開，只得背著他的影，對著紅照黝黑的洞壁，一會兒願此時綿綿無期，一會兒，又願此刻瞬息而過，端是扯不清，理還亂……
「我爹……是朝廷里一個小小的翰林，」則不知自己為什麼此時突然對他說起了這些，可她就想說，想傾訴︰「可他……本不該至此，他十六歲中舉，十八歲進士，二十歲翩翩狀元郎，本是祖父最為期許的謝家子弟，滿承望能繼承家傳入閣為宰，卻因為陰差陽錯娶了我娘，斷了進取之心。」
「娘出自太醫世家，當年外祖父對祖父曾有救命之恩，因此兩家早早定下親事，但爹爹早有心許之人，二娘是他表妹，兩人自幼青梅竹馬，稍長便鴛定前盟，親事……爹爹反抗過，絕食過，跪過，哭過，還是娶了，緊接著，二娘入門做了二房，爹爹因為這個緣故對祖父灰了心，對娘更是極少青眼相顧，娘性子軟弱，常常背後流淚，很快，有了我，後來，二娘有了妹妹霜玲，娘又有了小弟凌雲……二伯原來不曾比得過父親半步，卻後來居上做了朝廷吏部尚書，與父親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小翰林相比，天地之別，我們謝家便由二伯娘掌了家。」則漸漸攥緊了拳頭，似乎想起了歲月深處被遮蔽了的委屈與無奈。
「我從小就知道必須要努力，要爭氣，要討得祖母喜悅，要做好謝家的嫡長女，要賢良淑德、知書達理、惜長愛幼、造次循禮……只有這樣，娘和小弟才有存身之處，只有這樣，謝家大房才有立身之地，也只有這樣，方無愧于儒名天下的謝家女兒……一直以來，以為自己做的甚好。」
「甚好」兩個字，帶著則的顫音在熱烈如火的洞府里飄蕩，飄蕩，飄蕩，陡然間便消磨了方才生出的那萬丈情懷，那「甚好」向後退一步，豈非就像戲本子上那些yin奔無恥的女子，不顧家族不顧父母，做出些讓家族蒙羞，族人無光的下濺事？不，絕不！則死死攥住手指，吸了一口，猛地轉過身去，擠出一個天真漫爛的笑容︰「先生，我一直做的很好，是不？」眼眸深處卻望向那遙不可及的身影背後，似乎有血，似乎有淚。
清羽轉頭望著洞口那洶洶火焰，神情遠看一如往日無波無動，細看下去，嘴唇卻已抖如風中落葉，許久，許久，才淡淡答了個「甚好」兩字。
既然「甚好」，那就一直「好」下去吧。
則閉眼，用盡全身力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