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齋正房，緊閉的和合窗垂著織錦幔子，房中只得那掛著大紅聯珠鮫紗帷帳的床榻邊點著青瓷蓮花燈盞搖曳著微微幽光，房中燒了地龍，融融暖意燻蒸著揮之不去的藥香，與青花香爐里氤氳而出的蜜蘭香交織在了一處。
幔帳中睡著的顧府大夫人鄭氏緩緩醒來，卻不願睜眼，只是無力地側了側身，低低嘆了口氣。
大丫頭明春一直在外間候著，听了聲音，忙轉過點翠琉璃屏風進去，輕聲道︰「夫人，可是要起身？」
鄭氏睜開眼，好一會才道︰「什麼時辰了？」
明春小心地扶她起來半靠在引枕上，又取了件小襖披在她身上︰「才未時一刻，不過睡了一會子。」
鄭氏點點頭︰「怕是睡得久了，只覺著虛……」說著好一陣咳，忙抓過一旁的手絹捂著嘴。
明春輕輕替她拍著背，待緩過來，才端了茶來替她漱口，「也是時候吃湯藥了，不如起來坐一坐？」
鄭氏讓她扶了自己下床，換了荔色素面直身棉袍，天青錦棉裙，待要梳頭時，鄭氏擺擺手︰「不過是在房里坐一坐，有沒有外人，不必這般費事。」明春只好虛虛綰個髻，這才扶了她到外間坐下。
小丫頭們听到聲響，忙捧了湯藥、熱水進來，鄭氏瞧了眼那碗湯藥，嘆了一聲，端過來慢慢吃了，明春忙接過湯碗給小丫頭，又替她淨了面，才讓人都下去了。
「巧月呢？怎麼不見她在跟前伺候？」鄭氏問道。
明春臉色一黯，低聲道︰「她這幾日身子不好，我讓她在房里歇著，不到跟前來伺候了。」
鄭氏瞧了她一眼，嘴邊露出淡淡笑意︰「既然身子不好，就讓她好生養著吧，不必過來伺候了，只是你一個怕是要累著些。」明春低聲應著。
鄭氏嘆口氣︰「你和巧燕跟著我也有好些年了，算一算也快到該放出去的年紀，你自來穩重知事，我也不舍得你受委屈，你有什麼打算且與我說一說，想來趁我在時還能做到。」
明春先是羞得臉紅，听到後來卻是噙著淚跪下︰「夫人切莫如此說，大夫說了你只要寬心將養著，必然能好起來，我也不願意放出去，只求在夫人跟前一輩子伺候著，陪著夫人。」
鄭氏搖搖頭，「真是個實心眼的傻子，哪有一輩子當丫頭的，若說我這里還是從前那般，少不得多留你幾年，體體面面給你嫁出去，畢竟也只得你這麼一個一心一意的，只是怕……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與我說。」明春再忍不住滾下淚來。
鄭氏也不勸她，待她哭了一歇之後，才拉她起來，「昨兒那松黃湯我吃著倒還開胃，不知還有沒有了。」笑著望著她。
明春喜的忙抹了淚，連聲道︰「有的，廚里還用小火煨著雞汁筍，我這就叫他們做好了送來。」急急忙忙出去了。
鄭氏看著她出去了，才慢慢淡了那笑容，回頭瞧著香案上供著的白玉觀音像，勉強掙扎起身，取過三柱線香高舉過頂，虔誠拜倒叩首，默默祝禱許久才插在香爐中。
看著香案上擺著的那塊寄名符，那是雲娘三歲時，帶著去恆山古寺求來的，那住持說貼身佩戴能保她長命百歲，趨吉避凶。可如今，那個自己骨血相連嬌養了十八年的女兒已是一抔黃土，剩下自己苟延殘喘活在世上，既保不住她的命也不能為她爭一點哀榮。
她立了好一會子，才靜靜抹了淚，轉身到桌案邊，研了墨顫著手提起一只玉管狼毫，她要繼續抄經，只有如此才能稍稍平復心中翻滾不安的悲痛和絕望。
桌案上已經抄好的那疊經書卻是有些異樣，似乎翻動過，鄭氏莫名地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卻讓她呆立在桌邊，連手中的筆跌落在紙上都不曾發現，墨汁濺開去，在雪白的紙上如同一朵墨色盛放的花，她卻死死盯著那幾張輕薄的紙張，上面寫得是清心經，只是那字跡是那般熟悉，是她手把著手一點點教出來的，是她翹首以盼家書上寫的，也是她心心念念的女兒的字跡。是雲娘，不會錯的，旁人不知，她卻是再不會看錯的，這是雲娘的字跡。
「明春，明春……」她激動地聲音都變了，踉踉蹌蹌地扶在門上叫著。
明春嚇了一跳，忙丟下正在吩咐的小丫頭，快步過來︰「夫人，夫人您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好？」
鄭氏搖著頭，淚不斷流著，手里緊緊捏著那幾張眷寫的佛經，慌亂地道︰「這是誰……是誰寫的……」
明春看著那佛經嚇得退了一步，這分明是早上如意求了自己送進去的那幾張，她只以為是如意為了討好夫人才如此，卻不想讓夫人這般，這佛經到底有什麼，若真有什麼不好的，那豈不是自己也要被牽連。她看著鄭氏那副模樣，卻也不敢隱瞞︰「是……是碧雲苑的如意求了我放進去的，她說她當初在大姑娘房里伺候過，感念夫人和大姑娘的恩典，才替夫人眷了這些佛經，我實在拗不過，才……」她已經嚇破了膽，噗通跪下，「夫人饒命，我再不敢了……」
鄭氏理也不理她說的那許多，只是一把抓住她，急急問道︰「人呢？人在哪一處？叫她來見我！快去！」
明春愣愣的，夫人這不似要追究，倒是急著要見如意，她忙不迭地起身，連聲應著，顧不得許多，本想叫小丫頭去喚如意過來，但又怕她們說不明白，也想問問如意到底在佛經中動了什麼手腳，只得讓小丫頭們伺候鄭氏回去歇著，自己提起裙擺快步向碧雲苑去了。
「你究竟在佛經里做了什麼？叫夫人急成那樣，若是惹得夫人有什麼不好，我頭一個不饒你。」明春拽著如意快步走著，一邊咬牙道。
如意倒是極為自持，似是早就料到明春會來叫她去抱月齋，她跟著明春走著︰「姐姐寬心，夫人不會有事的，縱然有什麼禍事我也一人背著，不會連累姐姐的。」
明春回頭瞪了她一眼︰「說的輕巧，若真有什麼，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如意苦笑著搖搖頭，不再多話。
好容易到了抱月齋正房，明春丟了如意在門外，狠狠道︰「好生站著，我進去回話。」快步進了房去︰「夫人，如意帶來了。」
鄭氏被小丫頭扶著坐在位上，又伺候著吃了一盞茶，已經平靜許多，只是听到那送經書來的人已經帶來了，還是急的站了起來︰「快，快叫她進來。」
如意跟著明春進到房中，福身在地︰「夫人安好。」雖然聲音平靜如初，但她的手卻微微顫抖著，強忍著淚，微微抬頭看著上面一臉激動期盼的鄭氏，那是她的母親，為她操碎了心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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