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山河 第23章 瘸腿駿馬

作者 ︰ 重木

更新時間︰2013-03-26

莫降和韓菲兒收拾妥當後,輕輕松松走出了相府。

有托克托的令牌在手,二人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忙碌著的奴隸們目送這一對情侶光明正大出了相府大門,他們不自覺的停下了手下的活計,臉上顯露出幾分茫然來。是的,在阿丑身上,發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以囚犯身份進入相府,很快取得了托克托的信任,成為他的心月復,幾乎從未從事過低賤的勞作;他打破了漢人奴隸不得成婚的規則,與那朵美麗的薔薇花終成佳偶;他看似百無是處,卻總被托克托委以重任,甚至還能與大管事德木圖斗法;他好似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都沒有做,但是卻往往能成為人們談論的焦點,成為人們贊嘆于羨慕的對象。

然而,似今日這番場景,卻是眾人從未設想過的,夕陽西下,攜美外出——這哪里是個奴隸該擁有的生活?恐怕連大公子托克托,都沒有如此愜意過吧……

不知為何,謝夫子卻從那一對背影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只听他喃喃說道︰「為何在老夫看來,阿丑的背影,多了些一去不復返的毅然決然呢?」

黑三瞪了謝夫子一眼,數落道︰「謝夫子你個窮酸,就不能說點好听的?什麼毅然決然?什麼一去不復返?啊呸!難道說他們兩個還能私奔不成?」

範大小聲嘟囔道︰「也不是不可能啊……」他的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為黑三那凶巴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眾人沒有注意,在一個角落,有一個矮小的身影,望著那消失在大門外的身影發呆。

那人便是劉芒,她雙手吃力的捧著一個黑疙瘩,從黑疙瘩整齊的斷面可以看出來,那是半個銀塊。

劉芒站在那里,回想著莫降將銀子交到她手上時,俯身到她耳邊說的話︰「管事流氓,若是實在完不成教廷的任務,你就離開這個牢籠吧,反正你這個連朝廷也不要的質子,在托克托手里用途也不大,想要離開應該不是難事,這五十兩銀子,就當做盤纏吧……」

劉芒又呆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麼,抱著銀子就沖了出去。

眾奴隸從未見過一向文靜嬌弱的劉芒跑過如此之快,一臉驚詫的他們還未來得及發問,劉芒早已沖過了護院的阻攔,跑到了相府之外。

「今日這是怎麼了?」謝夫子捻著枯瘦的手指道︰「一個比一個怪……」

劉芒來到府外,發現那兩人已經走遠了。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她深感震驚。

在她的身前,跪倒了數十個災民,沖著莫降那遠去的背影跪地而拜,一個老者眼含熱淚,口中念著「恩公」長跪不起,老者的前面,是另外半塊銀疙瘩。

劉芒沒有來得及問出些什麼,因為護院們已經氣勢洶洶的沖了出來。

劉芒知道,護院們是要把未經允許私自出府的自己拽回去。而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臨被拖回去之前,把手中那塊銀疙瘩丟在地上,與莫降留下的那半塊拼接成一個整體,然後告誡老者把銀子藏好,再然後,她已經被哨棒架離了地面……

懸在半空的劉芒先看了一臉驚愕的老者一眼,又將目光投向遠處那個小小的黑影,直到那黑影完全消失在視野內時,她都沒想明白莫降做這些事情時心中在想些什麼,不,也許她從未想明白過,莫降終日里都在想些什麼……

且說莫降韓菲兒二人,他們並肩而行,走在大都城的街道上。

他們的裝束並不出眾,與尋常百姓沒什麼差別,所以一離開相府範圍,轉到街道之上,便淹沒在人潮之中,混雜與這芸芸眾生之內,極少有人會留意他們,甚至不曾向他們多看上一眼。

莫降神態一如往常,這黃金帝國的統治中心,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無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是鱗次櫛比的建築,亦或者沿街開放的商鋪,還有沿街叫賣的小販,都不會引起他的過分注意。只有那些三五成群,蜷縮在牆角的災民,那枯槁般的形容,那嶙峋的瘦骨,那慘淡的愁容,那絕望的眼神,會讓莫降的眉頭微微皺起。

「五十兩銀子,遠遠不夠啊。」莫降喃喃道,旋即他又自嘲般搖搖頭說︰「這些事,怎麼能是銀子能解決的呢?」

韓菲兒卻沒有回應莫降,她只是默默的趕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是她被囚在相府之內太久了,偶爾出來也是夜行,並未見過這大都城白日里的模樣,所以對兩年內大都城的變化有些不適應吧。

的確,這兩年,大都城的變化很大。

首先,混雜在百姓之間的色目人越來越多了。與漢人百姓不同的是,色目人行起路來,總是高高的昂起頭顱,將腰身挺的筆直,一抹驕傲就寫在他們的眉宇之間,刻進他們如璀璨寶石般的眸子里。他們有理由驕傲,因為他們是地位僅次于黃金族人的二等人,他們是主人最忠實的奴僕,也深得主人的信任,許多色目人就在朝中做著高官,善于理財的他們,是主子斂財最順手的工具,也是欺壓漢人最得力的幫凶。黃金一族已經統治神州九十個春秋了,他們也為主子服務了九十個春秋,儼然,他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這里的第二主人。

其次,漢人百姓臉上的愁容卻是越來越盛,他們的脊梁也越來越完,無形之中,似乎有那麼一股壓力,把這些低等人的臉壓向地面,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即便是在最繁華的大都城,也鮮有漢人百姓臉上帶著笑容。沉重的賦稅、官吏的壓迫、混亂的治安,讓他們終日里生活在惶恐之中。握在手里的荷包越來越癟,生活的擔子卻越來越重,饒是這樣,這些拼命賺來的少的可憐的錢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被人強行收走,而後他們就不得不加入乞討者的行列,成為衣衫襤褸其中的一員——對于他們來說,與那些隨時可能餓死的災民相比,活著已經是上蒼最大的恩賜了……

「怎麼會這樣?」韓菲兒訥訥問。

「什麼會這樣?」莫降不明所以的問。

「這些人……好痛苦。」韓菲兒深吸一口氣說。

莫降點點頭道︰「是啊,他們很痛苦。因為他們無法預知明天會怎樣,無法知道明日的他們是否還有勇氣面對令人絕望的生活。甚至,對他們來說,明天已經是一種奢望,因為能否撐過今天都得不到保證——于是他們便惶恐、不安、仿佛絕望的野獸,困在牢籠里,想掙扎,卻畏懼主人的皮鞭,想解月兌,卻沒有放棄生存的勇氣。他們卻不知道,要想結束這痛苦,就要先學會放棄,當下的他們,一手攥著痛苦,一手攥著惶恐,哪里還能去擁抱希望……」

听著莫降的話,韓菲兒一時愣了,她從不曾跟莫降討論過這些問題,也未曾想過莫降心中有這些想法,原來她一直以為,莫降只是個不學無術的冒牌書生罷了,憂國憂民拯救民間疾苦這些東西根本與他無緣。

莫降忽然問︰「是不是很佩服我?覺得這些話很有深度?」

韓菲兒還沒來得及回答,便听莫降話鋒一轉說道︰「那你大可收回那些佩服了,因為上面那些話,根本就不是我說的。」

「啊哈?」韓菲兒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沒有看錯他!」——她心中如是想。

「那些話的主人,在那里。」莫降說著,伸手一指。

韓菲兒順著那一指望去,目光便再也離不開那個人了。

積水潭旁,垂柳樹下,書案後面端坐一人。那是一個極為特別的人,只要看他一眼,便永遠不會忘記,因為,那是個在茫茫人海之中閃耀著光芒的家伙。

那人的相貌談不上英俊,卻絕不讓人生厭,明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卻又是那樣特別。尤其是那雙眼楮,讓人迷戀。那是一雙被時光用心雕琢的眼眸,苦難、滄桑、悲涼、喜悅統統容納其中,所有的情緒,都被歲月醞釀成一種豁達,流露其外。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灑月兌,似乎,他已經看淡了一切,放下了一切,塵世間的一切悲喜哀愁,被那目光一濾,便成過眼雲煙了——「也許,當初老子得道頓悟之時,便是這種眼神吧。」——韓菲兒心中這樣對自己說。

這時,那人突然望了過來。

韓菲兒只覺得,一抹溫暖的陽光頓時將她籠罩,恍惚之中,似有一長須老者,端坐雲霞之上,沖她捻指一笑,所有的煩惱,隨著這簡單的一笑,都煙消雲散了……

「怎麼愣了?」莫降扯了扯韓菲兒的袖子,也把她拉回了現實。

韓菲兒猛的一愣,她忽然對那眼楮有些恐懼,因為那目光讓她忘記了仇恨,忘記了自己過往的一切——如果沒有了仇恨,那麼自己還有存在的價值麼?——她不禁打個冷戰,低著頭跟著莫降的步子朝那人走去。

待到莫降將要走到那人身前時,那人才起身向莫降迎來。

或許是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眸子吸引了過去,直到這時,低著頭的韓菲兒才發現,那人衣衫破亂,污穢不堪,脖領與袖口處都反射著夕陽的余暉,讓人不得不移開目光。待看清楚那人走路的姿勢,韓菲兒才發現︰

——那人竟然是個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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