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夜皇宮的房間里有一面由琉璃裝飾而成的窗，窗框是晶瑩剔透的晶瓷，形狀不小，卻築得很高，兩旁又系著如夢一樣恍惚的紗。我喜愛著這面在長安不曾見過的窗，每天晚上透過這面窗凝視著高掛夜空的月亮，那是不同于長安的西域月亮，有著神秘的色彩，也有寧靜的溫和，比起長安的月亮，它更為潔淨。
惜頗為匆忙地走到我身邊︰「公主，西夜王設宴，邀你前去。」「嗯。」我應聲，惜為我披上帶著絨羽的白色袍子，覆蓋著我的淺藍色的抹胸裙子，白色與藍色的交疊，令我一身顯得異常淒寒。托著長長的淺藍色水袖，佇立在銅鏡前，惜為我梳頭，彎月形的桃木梳子與我長長的發交叉著，直直地滑到腰間，我習慣把頭發簡單地挽成一個雲鬢，只用一只琉玉簪扎著，不加以任何的首飾，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都是淡妝，能想到的首飾少之又少。
晚宴時設在皇宮的御用花園，昭月花園，那里有著我許多我不認識的花兒，只有特別艷麗魅惑的曼陀羅。我踏進花園，里面已是人聲碎亂，系在半空中的水袖張揚疊彩，在風兒里飄動起舞，來往的宮女和太監們腳步混雜，急匆匆地往里面送著東西，見到我們的時候卻是很有禮數的撫胸鞠躬。
一張長長的金木桌子擱在花園的中間，上面披著會閃光的金黃色綢布，幾十個位子的坐席，安排得恰到好處，不擠也不寬。暮真夜和他寵愛的麗貴妃坐在席前的主位，我和張光輔坐在宴席的右側，而荊玉庭，則是持著劍和惜站在我們的身後。秀麗太後因為身體不適而沒有出席，于是，她的座位被千嬌百媚的麗貴妃佔據著，而坐在我對面的則是暮真夜的弟弟暮祈恩。
從剛一入席，他便一直盯著我看，眸里有著淺淺的笑意，也有著難以理解的復雜。他似笑非笑地朝我敬酒，臉龐上擁著我看不起的內容，我努起嘴角，點頭以示還禮。望著放在身前的楠璃銀杯，我不知道做如何的反應，抬起腦袋，我的視線不由得向右移向坐在主位的暮真夜和麗貴妃的身上。他們的位子，離我不過三個位子的距離。
暮真夜面無表情地看著麗貴妃，嘴角邊上滲著一絲冷漠的笑意。看起來似是對麗貴妃無比寵愛，可他眼楮里的，卻不是熾熱的溫情，而是冷漠的寒氣，但麗貴妃似又不以為然，曖昧地靠在他的懷里。，眼里閃爍著濃濃的，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顆紫水晶般的葡萄湊近他的嘴邊，他輕輕的張口，絕美的臉上掛著一絲冷漠不屑，含下那顆葡萄。
見此情景，我不由的低頭，竟羞紅了臉頰，真是煽情的一面。這讓我想起了我之前看過的歷史名傳，即使是高高在上，堅忍不拔的帝王，也抵不過美人千嬌媚意。武後當年是否也是這般嬌媚，才吸引了權傾天下的兩個大唐皇帝。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暮真夜除了注視她之外便沒有下一步的舉動，凡是男子，面對這般嬌媚女子的誘惑，定是會難以克制自己的，可他居然能夠如此平靜，這也激起了我內心的疑惑。
「公主莫要笑，二哥就是這樣子，風流多情。」對面的暮祈恩邊喝著酒邊說著，周邊的樂師奏起特具有西域風情的樂曲，暮祈恩的話在流曲間進入我的耳朵，我微有些發愣，然後看向暮祈恩。他左手托著下巴，雙眼盯著在下方跳舞的胡姬，他接著說︰「公主是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吧？」嗯？我輕輕皺起眉頭，他指的是西域的皇家宴席，還是暮真夜……
「祈恩，不可無禮.」暮真夜冷冷開口，暮祈恩不屑地別過頭。「公主。」暮真夜冰一樣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請原諒舍弟的無禮，他年紀尚小不懂事。」他舉起身前的銀色酒杯︰「我代他想你賠罪。」他一飲而盡，我卻不知所措，只是回答他︰「沒關系，我不在意。」淡淡開口，心里卻是在低喃，覺得好笑又別扭，我第一次到西夜皇宮，你暮真夜作為西域的王，沒來接見我不也是無禮嗎？
好听的簫聲突然驚起一簾坐席。我無意間地看到，暮真夜露出了少有的溫和笑容︰「大哥來了……」大哥？暮真夜還有個哥哥嗎？我轉向暮祈恩，他也是一臉的欣喜笑顏，看來他們是十分地喜歡這個大哥。
順著悅耳動听的簫聲，我看見一襲白衣的男子站在跳著舞的舞姬之中，他墨色的長發披肩，十分飄逸清爽，他閉著雙眼，美麗的睫毛微動著，在眼臉下勾畫著一個弧。他縴長如玉的手指靈活地在玉簫長柄上跳動，不知是否是錯覺，連那些伴舞的舞姬神色都是顯得異常喜悅的。她們面若桃花，在簫聲的帶動下，她們白玉般手臂揮舞的更加綺麗，透明色的水袖將他圍在中央，他就像天神一樣，在一群仙女之中鶴立。
我看見他，那個吹簫的男子，那一剎那，我的神經都如被觸電了一樣，身體里的某個部位顫抖不已，不安分的因子在我的身體里胡亂地流竄，我甚至已經感覺到臉頰上火熱的溫度。我再一次見到了他，見到了遜。
曾經在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遜，渴望再見一次面的遜，如今卻是這樣真實地站在我的面前，如做夢一般。他依舊是一身白衣，一頭披肩的散發，英俊絕美的容顏讓我移不開視線，我難以言喻我當時的心情，那是一種將甜蜜擴散到全身的滋味，我懷揣著那種美好，向上天告謝我的心情。透著激動，興奮，還有一絲絲的疑惑。
簫聲停止，遜握著玉簫上前，雙掌交疊，他朝暮真夜行禮︰「見過王，願我王安好。」「免禮，免禮，大哥，快請坐……」暮真夜的聲音顯得很是激動︰「哥哥，你終于回來了。」哥哥？他……遜是暮真夜的哥哥，他竟是西域的大王子，我黯然地垂下腦袋，隱隱的復雜情緒在心頭蕩漾。
遜正巧坐在我的斜對面，暮祈恩的身邊，原來那個空著的上位時留給他的。「大哥，我好想你啊！」暮祈恩在他身邊撒著嬌，儼然一副小孩子模樣。遜笑著撫著他的腦袋︰「我也想你。」他好看的眼楮轉向我，微笑道︰「這位姑娘是……」暮祈恩漫不經心的說到︰「她就是大唐來的使者，平樂公主。」
「平樂公主？」遜的臉龐上帶著溫暖如風的笑，一縷清風，我將這微笑暗暗收藏在我的心底。「這倒是奇了。」遜說︰「我在不久前曾經遇到一個漢人家的小兄弟，他也叫平樂，平樂，平安快樂。」他輕輕地吟著，聲音如同天籟，沒有身份之間的顧忌，沒有玩笑的成分，他只是憑著內心所想來闡述著我名字的美好，他的一切讓人感覺都是那麼自然，或許便是因為他的這份簡單，我才會對他發瘋似的著迷。
我凝視著他的黑瞳，臉頰不由得更加發熱，慌亂低下頭，我雙手在裙子上交搓，克制住內心的莫名震動，我安撫好內心的失措，抬頭微笑著對他說了一句讓在場的人都感到吃驚的話，我說︰「對不起，遜，那個平樂就是我。」周圍的聲音突然變淺，只剩下樂師所奏的樂曲纏綿在耳邊，呆愣的我沒有發現周圍的異常，忽略了周圍的呼吸聲和驚嘆聲，我再次開口︰「我不是故意欺瞞你的，只是你不知道我是女孩……」聲音越來越小，同時也響起了不少的議論聲。
注意到了在場人的反應，我環視著周圍，除了遜臉上那一記依舊溫暖的笑，周圍的人臉上都是布滿了驚奇，正在倒酒的暮祈恩甚至酒水溢出酒杯了都不知道，而暮真夜，冰冷的臉龐上則是擁著一雙更為寒冷的眼楮，在他身側的麗貴妃，更是神色恍然，慍怒地盯著我。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沒關系，小公主。」遜的聲音打破了周圍的氣氛所營造的不安僵局。張光輔無奈地嘆了嘆氣，我不解地望向他，他慈愛的眼神里閃爍著無可奈何，而站在背後的荊玉庭，持劍的手更是僵硬地無法動彈，我想我一定是犯了什麼錯了。見著眾人又恢復了宴前該有的愉悅氣氛，我湊近張光輔的耳邊問他︰「納言大人，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撫了撫略微花白的胡須，張光輔輕聲說︰「公主，既然女扮男裝外出，就不該讓外人知道，而你的一句無心之過，便將此事給張揚出來了，這可有損你的身份啊，再者，就是大王子……」張光輔頓了頓︰「算了，你年紀小不懂事，也罷了，以後說話可要小心點，你是公主，說的話舉足輕重，幸虧是在不算死守的西域，要是在長安，定會讓太後生氣的。」
我听著張光輔的話，心里有些不安，但我還是听出了問題，而且是關于遜的。我茫然地盯著閃爍著光輝的銀色酒杯，西域的民曲在耳邊回響，眾人嬉笑的聲音成了我耳邊異常難受的節奏。這場宴席，讓我體驗到了被人嘲諷的滋味，雖然礙著我大唐公主的身份，他們沒有說出嘲笑的話語，可內心又何嘗不是已將我嘲笑個千百遍了？奇怪的是，我明知道他們是這樣的態度，除了羞愧，我竟是一點也不生氣，因為我的第一次迫窘和遜有關。
我悄悄地看著坐在對面與暮真夜交談的遜，他雅致的笑，溫柔從他好看的眼楮里細細溢出，我內心洋溢著甜蜜，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給我的不快和窘迫一下子便消散不見。「隆——」鼓聲響起，皇宮貴族們開始了他們的不眠之夜，不眠之夜，是慶冬節後的第十二天，亦是他們所崇信的月神的誕辰。宴席上的人一個比一個歡樂，舉杯邀月之時，我趁著眾人不注意，只身退到殿後……
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將剛才在宴席上裝出的一副嚴肅外表褪去，我興奮地游覽著整個西夜皇宮的，碧藍色的圓柱，白色的琉璃瓦，光潔的能透映，光潔的能透映出我身影的地板。我拖著長長的淺藍色水袖，讓每一處光滑的地板都留有我走過的痕跡，逛到假山無數的後花園，我往被假山遮蔽的深處走去，越過一座座假山，我看見一個圓湖，湖岸上植滿楊柳，與假山周邊植種的不知名的紅色花兒相襯。我走近那圓湖，晚風輕輕拂來，湖面上激起小小的如花的波紋，如一個隱形的仙子飄過，腳尖不經意踮到湖水。湖水清澈見底，高掛在夜空的中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隨著水波的蕩漾，她鋪散在湖面上的光芒成了圓湖的舞伴，波光粼粼，美得撩人心弦。
岸上沒有圍欄，我輕易地伸出腦袋，凝視著湖里帶有異樣光彩的鵝卵石，幾條金黃色的小魚在此間自由自在地游玩，我忍不住伸手踫觸那冰涼的水，魚兒在我手掌間來回游竄——簫聲在我沉溺之時響起，我一驚，縮回了那只正與湖水交纏的右手。
順著簫聲，我轉向右側，遜安靜地佇立著，他的一身白衣長袍和他挺直的背脊讓我產生了恍惚，仿若眼前的他便是那從天界來的天神。此刻的他正閉著雙眼，玉簫的小缺口在他唇邊乖巧地停駐，感受到了我熱切的目光，他停止吹奏，把玉簫放置在腰間，側過腦袋對著我微笑，踫及到他的目光，我尷尬地回笑著，心里斥責著自己不該在此時打擾他。
我朝他支吾著︰「嗯……我很喜歡听你的簫聲，你能繼續吹給我听嗎?」不明所以，自從知道他會吹簫開始，我便也戀起了簫聲。遜笑著點了點頭︰「可以。」我起身向他走近，坐到離他最近的假山石頭上，一臉欣喜地看著他吹著玉簫的模樣，靠著較高處的假山石，我雙手托著下巴，安靜地聆听他的簫聲，他閉上雙眼，很是自然地在我面前吹簫，是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動人的樂曲帶著清幽的音符闖入我的雙耳，竄入我的心窩，他異常沉醉地吹著簫，悠揚的聲音彌漫了整個花園，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和他的簫聲存在。
輕輕閉上眼楮，我感受著他的簫聲帶給我的寧和與平靜，隱隱間，他的簫聲將我的思緒帶回了長安，讓我似乎看到了長安的人和事物，看到了小時候武後在身旁慈愛地凝視著我和太平；看到了陽城姐姐穿著紅色的喜服，憂傷地離開長安；看到姨娘淒涼離世前給我和太平唱曲；看到了父皇那一記無比寵溺的笑顏；看到了惠擁著我，對著天上的星空給我講著故事……他的簫聲忽然停止，我卻還不願意睜開眼楮。
清晰地感覺到眼角的濕意，遜伸手撫去我眼角的淚珠，我感覺到他指月復間的溫暖，緩緩張開眼楮，見到他一臉擔憂地望著我，我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我說︰「很好听，可是曲調太悲傷了，」遜听聞我似非解釋的解釋，轉而為笑︰「這首曲子叫《引相思》，傳說是月神為等待自己的親人而作的，也有傳說是一個男子為了獲得月神的愛情而作的，有著莫大的思念和等待，自然便也就淒寒了些。」
「等待至親，守候愛情，都是這相思在牽引嗎？」。我問他，他說︰「是的，所以《引相思》才會顯得這般苦澀，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月神的誕辰，卻沒有人會懂得關于月神那些等待和守候的相思。」我側著腦袋，看見他溫暖的臉龐上蕩漾著一絲憂傷，我細聲說道︰「你听過我們大唐的《寂語》嗎？我在長安的時候最喜歡听那首歌了，詞是我姨娘填的，曲子很動听，可我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傳下來的。」
「哦？」遜顯然是來了興致︰「那你能唱給我听嗎？」。「啊？」我咬了咬下唇︰「可是……可是我唱的不好听。」「沒關系。」遜溫柔地說著︰「我不會介意的。」也許是他暖暖柔和的眼神，也許是他眼神里的鼓勵，不善于唱歌的我唱起了姨娘逝世前為我唱的最後一首歌︰「玲瓏扣，湘女落盡鴛鴦淚，鴛鴦淚，簫聲溺夜，咽語話別，夜上眉頭心淒然。相思獨醉斷愁腸，斷愁腸，玉人白發，霜月凝碎。」
曲完畢，我偷偷看著遜的表情，他神色凝重，似是在深思。我輕輕踫觸他的肩膀︰「遜，你在想什麼？」遜回過頭來，依舊是一臉謙和的笑，只是眼楮帶了幾絲黯淡︰「沒有，只是覺得有些傷感，只有倍感傷愁和內心淒苦的婦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詞。」「嗯，姨娘一生淒苦，前後失去了丈夫和女兒，又深養在宮中，她的愁緒當然也就深入骨髓。」
遜沉默，一個已逝去的婦人的愁腸傷感牽動了他的思緒，我想他是否也擁有這樣一個傷愁滿懷的親人？後來，我才得知，那個親人是他的姐姐，一個因為思念家人而得心病的女子，在遙遠的異鄉日日夜夜守望者空中的明月，思念著遠方的弟弟們和父母親的女子，在思念中走來，也在思念中離世，她僅僅只活了二十八個年頭。
他的沉默讓我自己覺得有點難受，我巧笑嫣然︰「遜，在宴席上，為什麼大家都是那種表情？」把話題一轉，我試圖將他從沉默中拉回來。遜先是一頓，接著便笑了起來︰「因為一個大唐公主調皮地女扮男裝到城外游玩；因為一個大唐公主誠實善良，會向受欺瞞的人道歉；因為一個大唐公主不像外人所認為的那樣任性嬌蠻，因為你喊了我的名字……」
喊了他的名字？這下倒是我感到驚訝了︰「難道喊你名字也不行嗎？就像朋友之間的稱呼，我有時還喊納言大人張伯父呢！如果身份地位要限制我這麼多，我才不要這樣的身份地位。」因為不能喊你的名字，我在心里又說了這樣一句。遜笑的更歡暢了︰「不，不是這個緣故，而是極少有人喊我‘遜’，只有至親的人和我覺得有緣的人才會喊我‘遜’。」
有緣？我心里感到很快樂，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牽引我飛翔，他的一句有緣讓我感到異常地快樂，這是否說明我在他心中有著不一樣的地位？見我開心地笑著，他也不由得露出俊朗的笑顏，他的笑顏很溫暖，像一縷直闖入嚴冬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