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梁若涵獨自在書房昏暗的燭光下翻著一本唐詩選集。
門輕輕地推開了。
「一會就睡。「
梁若涵以為是催他關燈的家丁,答著話,卻頭也沒抬。
良久,見沒有應聲才抬起頭。
只見一個縴弱修長的美人站在門口。涼風吹拂起她發絲,又多了幾許惆悵。
是,月眉。
梁若涵有些憐惜,想拿件外衣給她穿上,但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重又看起書來。
月眉有些尷尬,但是並沒有走,轉而輕輕關上了門。她走近前來,芊芊玉手拿起案上茶壺,為他倒了一杯香茗。
「這些事讓他們做就行了。」
「我,知道了。」
見她還不走,他皺起眉,有些疑慮的看著她,「你還有事?」
月眉有些羞澀,躲閃開他的目光,又低下頭去,然後緩緩搖了搖頭,「沒事。」
「沒事就走吧。「梁若涵冷冷地說。
月眉怯生生地走了,到門口時,又看了他一眼,似乎用了很大決心地說︰「大少爺!」
若涵抬頭看她時,她又躲閃開他的目光,囁嚅地說︰「這次,能不能不走了!」
「你想我不走嗎?」。若涵放下書,冷冷地凝視著她。
「是!」
她似乎做了很大思想斗爭才說。
「那麼,咱們的條件……」
她似是被針扎了一下,猛然沒有了剛才的堅毅。
見她沉默不語,梁若涵冷笑了下,不再理會她,又拿起詩集。
月眉沒再說什麼,悄悄地把一件新衣放在案上,這是一裘長衫,天青的緞子,考究的做工,但是梁若涵卻連看都沒看一眼,月眉關上門,悄悄走了。
走廊的拐角,有一個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再細看時,竟是大太太。
「太太,看來是少爺不喜歡少女乃女乃!」
丫環探雪說。
大太太皺了皺眉,略有些傷感。
「什麼?納妾!」
「若涵,咱們梁家這一輩就你這麼一個男丁,你不延續香火,讓誰來延續呀!」
「娘,不用說了,此事萬萬不可!」
「不納妾也可以,你得跟月眉趕快生一個孫子出來!」
大太太有些決斷地說。
「更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月眉是你妻子呀!」
若涵一時語塞。
「總之,就是不能!」
大太太一見氣氛緊張,又轉柔和起來,
「若涵,是不是月眉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說出來,娘用家法罰她!」
「不是,月眉沒有不對!」若涵頓時緊張了起來。
「那是不是你不喜歡她呢?」
「我……不喜歡!」
「你這孩子,當初是你執意娶她,怎麼現在又說不喜歡,娘實在是不懂?」
「娘,您不懂這些的!」
「娘是不懂,但是你一定得給梁家傳個後,你爹的病一旦不好,不是連個孫子都沒能抱上麼?」
若涵見娘傷感的樣子,不好再說什麼
一回到書房,若涵就匆忙收拾行李,想趁晚上,一言不發地回上海,這個家是呆不住的,又是做生意,又是生孩子,他要逃離,回他的大世界去。
「你要去哪?」
突然,大太太出現在他背後,門外,還有一群家丁。
「娘……」
「把少爺給我綁起來!」
家丁們都愣了,面面相覷。
「娘,這是新社會,您不能隨便綁人呀!」
「娘是為你好,還愣著干什麼!」
家丁一起上前,把梁若涵綁了個嚴嚴實實。
月眉望著鏡中的自己,這還像自己嗎?
以前的她,哪有這樣一副愁容,二十不到,竟有三十歲人才有的滄桑。
突然,門被重重地撞開。
一個人被捆著推了進來,差些撞到妝台。
門被重重地關上,竟然「嘩啦」一聲上了鎖。
「你們……」
「少女乃女乃,少爺今晚在您屋里睡!」
家丁答完,立刻走啦。
月眉這才一看,被捆著摔倒在地的正是梁若涵。
此時,他被捆得如同端午的粽子一般,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一張英俊的臉龐早因生氣而變得青紫。見他這個落魄的樣子,月眉不覺地好笑。
梁若涵冷冷地瞪著她,「不許笑!」
他想掙扎著站起,卻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看著一邊暗笑的月眉,梁若涵火冒三丈,氣道︰「快給我解開。」
月眉搖了搖頭「看來這是娘的意思,我可不敢違抗!」
若涵正待發怒,卻突然發現月眉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以前的她,都是梳著端正的燕尾髻,穿著修整的旗袍,可現在,她長發披垂,只穿一件半袖的大袍子,說不出的淡雅飄逸,他不由想入非非。
強自按下這些自私而又渾濁的想法,他說,
「娘的意思,你就這麼怕娘呀!」
月眉不再笑了,若涵這才發現,她的手臂上竟有些淤痕,以前長袖遮擋,他從沒注意,但現在,半袖的袍子再也不能掩蓋手臂上的印跡。
「你的手臂怎麼了……」
月眉忙拉了拉衣袖垂下頭。
若涵明白了,他離開的這些年,她一定受了很多苦頭,娘一定把他離家出走的氣惱全都發泄到了月眉身上,他的家,但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沒什麼,娘是教我怎麼做個好兒媳!」
若涵的眉皺到了一起,
「給我解開吧!」
月眉凝慮地望著他,他的目光充滿了憐惜。
「放心,今晚我不走啦!」
「那咱們的條件!」
若涵一笑,「我有辦法!」
大太太一直在門外看到燈熄滅才走,一副得意之情,
若涵擁著月眉躺在床上,听到大太太的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放開她。
他把被子搬到床榻旁,鋪好。
月眉有些不忍,良久不說話。
他冷哼一聲,「你放心,我不會踫你的!」
「大少爺!謝謝你!」
若涵沒有說話,翻過身去不再理她,月光從窗外照到他臉上,是那麼苦澀而又酸楚。
兩年前,也是在這間屋子,也是這樣一個良宵,他滿懷喜悅地掀開新娘蓋頭,迎接他的卻是滿含熱淚的一張臉和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新娘美艷嬌俏,一如提親之前他在橋上看到的一樣,但是,她的眼神中卻全是決絕、悲傷。
「你敢上前一步,我立刻自盡!」
她把匕首抵在雪白如玉的頸項上,鮮血即將涌出。
「你不願嫁我?」他的心立刻冷如寒冰。
「不願!死也不願!」說著,她用力向自己頸上劃去。
他快速上前,奪下她手中匕首。
鮮血一滴滴落在她鮮紅的嫁衣上。
滴血的卻是他的手臂。
他扯下一塊布帕將手臂箍住,輕聲說道︰「匕首我拿走,別讓娘知道!」
說著,他走了出去,留她一人在驚魂未定之中。
從此,他每天都睡書房,但在別人面前,他們卻相敬如賓,半年後,當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時,他心如死灰,于是他不辭而別,他不願再見到她,不願每次跟她在一起時,她的心里想的卻只是……。
月眉偷偷凝視他,他是英俊的,剛強的臉廊,濃黑的眉,寒是一樣的眼楮,薄薄的嘴唇總是如一張小弓一般,他是才華橫溢的,中山大學的優等生,在鎮上廣有才名,丹青筆墨,無一不精,他是翩翩濁世佳公子,這樣的人,她沒有理由不喜歡的,可是,對不起,對不起,一百一千個對不起!她對他有愧疚,她只有將這些深鎖在心中,只有將這些都轉為對他以及對他家里人的關心,忍讓。為他舉案齊眉,對娘謹听教訓,對姨娘們的不和從中調停,對妹妹們多加照顧,所有這些,為她贏得一個賢惠的美名,也加重了別人對他離家出走的不解,家有如此賢妻,他怎麼還要走,但是他什麼都不解釋,一個人背負了所有謠言。
對不起,還是對不起!
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