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二章(3)長空黯淡連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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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初時分,盛筵開席。樓前第一重玉台長五丈,正設主席,世子與公主並立,兩側略下是南安王世子與迎親史董余大人的席位。此時永靖王世子上官懷慕束墨玉冠著玄色儀服端立于台上,衣飾精雅,氣度高華,面帶笑容,眼里的神色卻是莫測。迎親史侍立一側,只待送嫁的南安王世子引涵寧公主至最高台上。

此時蘇衡正引著青羅慢慢登台。杜鵑乃是西疆名花,又正是花開時節,白玉階兩側俱鋪陳綿延不絕,五色斑斕,更夾著兩列燈燭,向離天宇最近的地方延伸開去。二人身後是眾人儀仗,遠遠隨著,都走得極慢。青羅長長的裙裾曳地,扶著蘇衡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玉階,步履沉穩儀態萬千。蘇衡卻仍是一身青衣,只在束發的白玉冠與衣角的螭龍紋略顯身份,那一支玉笛仍是斜斜掛著,帶著不羈的意味。

踏過一重一重的花海燭光,二人登上最高的一重玉台時,正是日沉月升的時辰。雲霞未散,皓月將出,東天清冷而西天明艷。青羅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一定神略一注目,頭頂是落陽樓翹角飛檐的優雅剪影,足下是綿延的花海與燭光,極目所至,是金燦燦的江水,富麗的樓船和天邊的落日和明月。而眼前,眼前是玄衣玉冠的男子,瞧著極是俊朗,只是那一點莫測的笑意叫人心驚。四圍都是陌生的人,連侍書翠墨都只遠遠隨在身後。而身邊唯一熟悉的人卻瞧不見,只有那一絲晚梅的香味,若有若無的。青羅正出著神,那一直扶著她的力量卻突然消失了,心驀地一跳,不自禁地側臉望過去,只見蘇衡略整整衣衫,與對面的人一禮,分明是儀態完美的舉止,卻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輕狂。青羅心里嘆了口氣,卻也只是默默地一禮。

對面的上官懷慕也正打量著這二人。說是不在意,他也曾經多次揣度過未婚妻子的模樣,不外乎兩種,若是真的公主,自然是雍容而驕矜的,若不是,也不過是頂著公主名號的妖艷美人。直至朝廷送了畫像來,那畫中女子珠圍翠繞,妝容華麗,美是很美的,卻也看不出神韻。何況意態由來畫不成,這畫師自然是一意求好,信不得的。如今畫中人立在眼前,眉眼清晰倒是極熟悉的,可確信是同一人了。然而那神采風韻,是畫中木泥雕塑樣的美人比不得的。

燭光中的這個女子,叫人不由得印象深刻。雖是宏大的筵席,也未曾鳳釵翟裙地按著公主的常用禮制著裝,那通身的氣派卻是叫人過目不忘。只一身端莊而不失嬌艷的妃色,那衣上的花樣倒極是繁復,無數珍珠穿出的西番蓮花紋樣,一層一層開放,那珍珠的大小也不同,最妙的是那珠子每一顆都瑩瑩生光,且隨著花朵的開放明暗不同,並不耀眼只是柔潤。風微動,那花朵便像是活的一般,在夜色中緩緩盛開。發髻正中攢著一朵純金的西番蓮花,再無別的裝飾,只是那枝葉蔓蔓蜿蜒而出,扣在如雲的發間。一枚夜明珠剛剛好垂在額上,就如花間滴落的晨露,映的眉眼清明。上官懷慕仔細瞧著這女子的容顏,也說不上是天姿國色,只是那美帶著雍容的大氣沉靜,也帶著鮮活的明媚照人,既不像是深宮中沉悶的金絲鳥,卻也不是鄉野間的尋常燕雀。眉黛煙青,胭脂香軟自不必多說,一張臉上最動人的是那一雙眼楮,初看如寒冰樣冷徹清醒,卻在珠光輝映下,流露出微微的惘然,叫人心生憐惜。

青羅卻也在行禮抬眼的一瞬間細細打量了上官懷慕,自己未來的夫君。蘇衡是溫和而自在寫意的,如淡淡的一軸山水,峰巒競秀都藏在雲深霧罩之中,遠看去只是柔和的青翠宜人。而這個人卻是不同的,像是一卷狂草,只那麼簡單的黑白兩色,霸氣與張狂都是毫不遮掩的,然而仔細看著,卻又是筆法不亂,氣度自持。眼楮像是深深的一灘水,在那笑意背後,還沉著更深的看不清的神色,倒像是也在審視著自己一般。青羅也就收斂了神色,默默垂首不語。

一時賓主落座,上官懷慕先起身舉了玉杯,「公主不遠千里而來,是懷慕之幸,西疆之幸。此杯中乃我西疆名酒斷鴻,雖不比京中御酒佳釀名貴,亦別有風味,懷慕敬公主,願公主滿飲此杯,共祝止戰息戈,太平萬年。」青羅也起身舉將杯中酒飲盡了,「願長存玉帛,永結為好。」

在台下眾人的眼中,真真是珠玉相輝,天成佳偶了。紛紛納首而拜,山呼「太平萬年,永結為好」。只是席上眾人面上俱是雍容的笑,心思卻是復雜的多了。

青羅雖是素來有些酒量,只是滿飲一杯,也不免微微有了些酒意。身邊的侍女趨步上前,又細細滿上。這酒與來時在渡頭沽得的那一壺略有不同,余韻更深遠些。酒色如琥珀,映在琉璃杯里,在這燭火下搖曳著濃艷醉人的光。

懷慕又敬道,「蘇世子千里送嫁,深明大義,我西疆上下俱感激不盡,懷慕自當善待公主,視如珠玉,以報世子之義。」蘇衡倒像是在沉思什麼,聞言一驚,只淡淡道,「家慈離世年久,幼妹少年失恃,家嚴難免多寵溺幾分,故而家中姊妹是素來不理會什麼規矩的。舍妹自幼心性便高,又不喜拘束,只盼世子不要約束太多才好。」上官懷慕本以為蘇衡也要以什麼家國大義的官樣文章來回自己的話,卻也沒料到是這麼一篇言辭,倒是真心關切了。這情意在這王室子弟之間倒是罕見,念起家中兄妹,倒不免慨嘆一番,對面前二人多了幾分親近羨慕之情。想到如此兄妹情深,也免不了將自己親妹妹送來此再顧及不到的所在,又生了幾分憐憫。再仔細打量眼前麗人,氣度超拔不俗,倒是遠超乎自己的期望。只是這女子在自己心里的意義,不過是和親的標志,本人是怎樣,倒是不需放在心上。更何況這一路牽扯了朝廷、南安王府、和高逸川的實力,這女子的身家來歷用心都未能揣測,自然也是斷不能放在心上的。一時間心里諸般念頭閃過,也只是殷勤勸酒。

酒過三巡,上官懷慕像是心情極好,霍然起身道,「有朋自遠方來,懷慕願為佳客一舞助興。」語畢便自身後侍衛腰間抽出一柄劍來,縱身第二級的玉台上,灑然起舞。助興的歌舞乍停,只留了鼓聲喝著這劍舞,一聲聲的震在心坎上。那玉台越往上越是狹窄,這次一級雖也布置了百官席位,中間仍時有幾丈見方空地,漢白玉的地面雕鏤著綿延的水紋,中央浮凸著淺青色吉祥雲紋,水雲連綿,一眼望去似有秋水長天波濤洶涌之勢。四圍宴席滿布著火紅杜鵑,更是襯得這一處空闊簡淨。此時上官懷慕玄衣玉帶,身姿風流,舉止剛健,一柄長劍如秋水一痕,像是激起了這水雲千幻,一人一劍任意來去,這世間的萬物都仿佛被踏于足下。一時間台上眾人,甚至遠遠望去的江上百姓,都看得呆了。

蘇衡默然看了半晌,面上閃過激賞之意,忽地也躍至中心,也不取兵刃,只解了腰間玉笛,橫笛而吹,吹得是一支踏莎行。踏莎行一曲本來多詠傷春離別,只是婉轉低回,而他這一曲又是不同,少了幾分女子纏綿情意,倒是顯得悲愴蒼茫。蘇衡本身青衣蕭蕭,此刻橫笛而立,如世外的孤鴻,翩然落在這水心沙洲上,與天地萬物一齊呼吸。他悲憫的是這世間的一切離別與無奈,慨嘆著這世間一切漂泊無依的宿命。

這悲涼瞬間將本來激越的鼓聲止住,連上官懷慕的舉手投足也漸漸慢下去,那如水綿延的劍光斷了,可一轉身一抬手的乍起的電光一閃,竟讓人心頭驚跳。合著鼓聲而舞的他是這世界的王者,一舉一動任情任意,此時那傲然的劍舞也帶了幾分悲壯,如易水蕭蕭邊的壯士,踏著永不回頭,永不磨滅的悲歌。

青羅這幾月跋涉山川,歷盡世事,閨中的嬌怯漸漸地都被一腔豪情所代,此時被這笛聲和劍舞震懾了心神,滿心都是慷慨情緒,不禁曼聲吟了幾句。

從來昭君怨,千里踏莎行。

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國情。

月峽波光黯,陽關草色青。

妾身安社稷,世世享太平。

台下二人與眾官員對此句都听得清楚,都不免為這女子胸懷之開闊擊掌而嘆,上官懷慕更是運了中氣,高聲又吟誦一遍,聲音直傳到江面上。西疆百姓對這公主本來便存著和平的祈望,此時听得此句,更是民心沸騰,那于多年戰事中亡了兒女親人的,更是熱淚盈睫,甚至于痛哭失聲的。

青羅本是一時心懷激蕩,此時見眾人如此,倒是不知所措了。正欲飲下一杯稍作遮掩,卻又听得上官懷慕吟了幾句相和。

佳人明如玉,千里踏莎行。

山河邈而遠,君子義且情。

月峽花永好,陽關水長青。

同許三生誓,共享此太平。

青羅一听,這一首全然用的是自己的韻腳,卻又把那一腔獻身的悲壯平添了婉轉情意,倒不是締結盟約,像是傾訴衷腸似的。面上先是一紅,又覺得不好,果然轉眼去看蘇衡的臉色,已是十分苦痛,雖是吟著歡欣的句子,那玉笛聲里惆悵反倒更濃了。然而此時西疆臣民都沉浸在狂熱的激動里,素日敬仰的英明少主,與這初初亮相便艷驚四座的高貴王姬,正如心里膜拜的神祇一般。加上小王爺與準王妃詩詞相和,一個深明大義,一個情意深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哪里能想到青羅和蘇衡此時的心酸?只是眾人更想不到,口中吟誦著深情詩句的上官懷慕,眼中卻冷冷地把青羅的羞澀與驚惶,蘇衡的苦痛惆悵與百姓的歡欣激動都瞧在了眼里。而冷眼而觀的上官懷慕卻也沒有發覺,身側另有一雙眼楮,清晰地瞧見了他清醒冷峻得毫不見情愛的眼神。

月已中天,宴席將罷,眾人都登了落陽樓頭憑欄望月。十五的月自然是極好的,不同于玉峽關那一日的清冷,在這燭光如海、花團錦簇映襯下倒是應了花好月圓人長久的期盼,正是好兆頭。只是這天邊明月,一夕成環,夕夕都成玦,團圓的日子過了,日後是不是難免日益地慘淡憔悴下去?她深知自己與世子今日這一會面,怕是與十日後蓉城的婚禮一樣地引人注目。這做給世間人瞧的錦繡成堆,女貌郎才,不過是欺騙,再好再美,也和那戲台子上的兩情繾綣一般,卸了粉墨油彩,不過路人。往日里看戲,為戲里的一哭一笑顰眉感嘆,戲散了,誰又在意戲子的情緒?而如今這畫棟雕梁,也不過是華美些的戲台,這千里山河人間萬姓,都是瞧這出戲的看客。自己,蘇衡,乃至于上官懷慕,不過都是裝飾精美的戲子。戲里的悲歡離合,到底不是戲子的世界。只是這世間眾人只管瞧得歡喜,再不會有人掛心了。

好容易散了這一場盛會,青羅回到自己屋里,卸下一身珠翠華衣,隨手用階前折來的一枝杜鵑綰了發,倚在廊下賞月。此時夜已深沉,眾人忙亂了一天也都歇下,倒是清淨得很。這等盛宴禮儀繁雜,兼之有些人怕是在玉峽關見過侍書的,未免出了差錯,澎淶特意吩咐,侍書翠墨都未跟著去。此時見姑娘回來,眾人滿口都是稱贊仰慕,姑娘自己卻只是默然坐著,也只好取了披風來與她披上,侍立于側。青羅卻開口道,「你們先歇下吧,我自己坐會子便好了。」二人知道姑娘的脾性違拗也無用,便自去歇息。

此時四周鴉雀無聲,小院中只有青羅一個。月洞邊植著一棵極大的合歡樹,夜間收斂了羽葉,被月光在白牆上石地上映出影子來,姍姍而動,旁的再沒有什麼動靜,只是靜謐。如今心里激昂情緒也都淡了,只覺得累。再細想想今夜初見的他日良人,容貌風度都是極好的,那瀟灑疏狂的模樣,倒真是像這闊朗山水間的人物,與京城脂粉堆里浸潤久了的公子哥兒是大大不同。他應和自己那篇詩的時候,自己倒是真心驚動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的說要與她締結三生之約,這話連蘇衡都是從未說過的。只是這三生之約,只是在共享太平這一個目的下的吧?細想想,他說這話的時候,又有幾分真心。她自己都能為了這家國粉墨登場,他又如何不會?未來的歲月那麼長,她是求不得鳳凰于飛和鳴鏗鏘了,只盼彼此為了這共享太平,相安到老罷了。

青羅只是瞧著那樹影微動出神,竟沒有發覺月洞門後立了一個人。

來的人的自然是蘇衡。夜宴散去,他忍不住地來瞧她,卻又在這門前止步不前。經了這一個夜晚,他愛的這個女子,就如同枝上最明麗的那朵花,忽的就開了。他的探春是他獨賞的,山野間、回廊下的杜鵑花,明快而清新,細細散著清香,不是有心人品味,是不會懂得的。然而這門內的已經是青羅,猶如盛世里最艷的牡丹,緩緩舒放,艷驚四座,那香味雍容醇厚,叫所有人贊嘆稱羨。而攀折的那個人,不再是他。這一夜,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一對佳偶天成,上官懷慕的這一曲劍舞,二人詩詞相和的這一段佳話,比如會是落陽峽新的傳奇。然而他自己,暗夜里的玉笛飛聲,那樣悲愴蒼茫的調子,原只是作為陪襯,襯出這佳人壯意,君子柔情。

他現在望著她,雖然是平日里相見的裝束,可那眉宇間隱約的雍容已經叫他不能忘記,這一夜過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宜喜宜嗔的無憂少女,而是這個世間最高貴而遙遠的存在。而這樣的她,只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她對他許了相思情意,卻又對另一個人許了永遠的並肩守護。而那個人能對她許諾的三生盟約,不論真假,都是他自己無法給的。于是時至今日,他連跨出這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和仰望她的無數人一樣,遠遠地望過去,折服于她的風采,轉身去走自己的路。

驛站另一側的另一所小院中,上官懷慕與董余于月下對坐,手邊只兩盞淡茶。此時一身華服也都除去,兩人瞧著不過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乘著雅興月下清談。只是一抹黑影悄然如煙的落在面前,低低地說了幾句,又瞬息不見,猶如這夜風一樣輕。

「這倒是奇了。」良久,上官懷慕輕輕一笑。

「世子也不必多慮,這期間難說沒有隱衷,臣明日令暗影細細查訪便是。」董余神色倒已經平穩,「只是我瞧世子也並沒有意外的樣子。」

上官懷慕只是把玩著手中的青瓷杯,神色似笑非笑,「伯平,你在玉峽關所見的女子非是畫像中人,而是今日公主的侍婢,這我並不奇怪。這蘇衡兄妹二人獨獨棄船走了山路,數月才回,想來也是為了躲避高逸川的追殺,這我也不奇怪。我唯一奇怪的,是這蘇衡與蘇青羅的關系。」

董余一驚,「臣晚間見蘇世子與公主,倒真是兄妹情深。我本來還懷疑這公主是不是南安王之女,或者是某個不相干的、甚至是昌平王府安排的人假冒了來,可見這情狀卻又不像。世子以為?」

上官懷慕卻冷笑一聲,只吩咐,「高逸川與我父王結怨多年,這次更是派人截殺和親隊伍,這老匹夫心思狠毒,不得不防。只是這蘇青羅,我還有諸多疑惑處,千萬松懈不得。這一番截殺逃遁,或者是昌平王和南安王連手做了一出戲來也未可知,你和暗影還是細細查訪,莫要疏漏了。」

董余頜首,「世子果然思慮周詳。」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今夜看來,這涵寧公主倒真是氣度不凡,與世子珠聯璧合。不知今夜故事,又要讓落陽峽添了游人幾多?」

上官懷慕只是輕輕將手中清茶慢慢啜了一口,仰頭望向天上月輪。「伯平,身為王室,總有自己的無奈。在我西疆萬民眼前,我不得不做出這幅樣子來,更何況——」說著與董余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若沒有這樣能耐,哪里能在永靖王府安身立命?只是這涵寧公主,倒也真是唱做俱佳,連我的心里都被她那渺茫山河路,慷慨家國情激蕩起來。」

「世子不信公主是真心?」

「我既然是假意,她又怎會是情真?」說著將手中茶一飲而盡,「伯平,其實你心里哪里有分毫的信了?何必又每每來試探于我。」

董余誠摯道,「世子,作為臣下,我自然不願世子耽于美色,誤信他人。只是,雲和,作為摯友,我自然希望你能夫妻和睦,得自己的一份幸福。所以我今日雖然不信,只盼有一天能深信不疑才好。」

上官懷慕大笑,「伯平,你又多久沒有叫我雲和了?」忽然又眉宇一冷,「只是伯平,連你也多年不喚我表字,世事艱難,幼時與你與仲平游戲山水的上官雲和早就不在了,如今我,只是也只能是永靖王世子。上官雲和的快意人生,此生再不敢奢求了!」

董余听到此處也只能一嘆,世子雖是風光無限,實則也舉步維艱。如今要娶這身份高貴又實在底細未明的女子,只怕雖然傾慕那風華絕世,也是不敢輕易付了一顆真心的。就連自己,不也是激賞中盡是疑惑麼?只盼著歲月久了,是真是假都能分辨清楚才好。

西疆多高山大川,這蓉城卻別具風味。北倚定雲嶺,綿延百里,是蓉城與定雲江之間的天然屏障。南為水雲澤,大小湖泊棋布星羅,或是極南方一對雙子高峰嵯峨峰上雪水所化成,或是地底泉眼涌出,相互融匯,清冽非常。東有重華山,明川出焉,西有蒼華山,玉川出焉。兩川于定雲嶺下相匯成桃源川,穿定雲嶺在落陽峽外匯入定雲江,蓉城正築于兩川夾出的平曠原野之上。兩川之間亦頗多溪流,穿城而過,小橋流水,楊柳扶堤,蓉城之中幾乎是江南風味了。桃源川正是東來隊伍至蓉城必經之處。變化萬端,或夾于兩峰之間只余一線天,或于幽深山月復溶洞內蜿蜒而流,或霍然而開至落英爛漫人煙繁盛處。定雲嶺中山溪多匯入桃源川,尋水聲而往,往往又是洞天別具。只是桃源川曲折多變,這高大樓船是萬萬無法通過的,眾人便換了輕便小舟。若是輕舟簡從,也不過3天便能到蓉城,只是青羅初到西疆,存著細賞風物的意思,倒也不必求速。何況公主出降陪嫁對象自然無數,船隊浩浩蕩蕩排了開去,只怕且行且游緩緩十數天方能到。

十五月夜在落陽關的初會極盡奢華,如今一行人只是做出尋常富貴人家模樣,衣衫儀仗都是從簡。雖說是小舟,到底是不凡。外頭瞧著倒也沒什麼,艙室倒是布置典雅,青羅瞧著倒是歡喜,尤其是幾案上用渾圓的綠陶罐子密密簇著粉白的花朵,很是樸素清新。這一葉舟只有她和侍書翠墨住著,倒像是閨中光景。蘇衡與上官懷慕的船在她前後,兩翼是戍守的護衛,一切繁重對象都遠遠跟在後頭。

上官懷慕與蘇衡的船只在前後幾丈,卻是從不見他們。青羅每日里連侍衛也瞧不不見,只是看看山水臨臨字帖,與侍書翠墨閑話幾句,倒是心情頗佳。

雖說人間四月山中芳菲猶在,那夾岸的桃花皆已謝了。只是那山中滿滿是不知名的閑花野草,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織就錦緞樣的山谷,一梯一梯慢慢向山上延伸而去,慢慢融匯到神秘莫測的暗綠色叢林里去了。鳥鳴的聲音極近,不同于定雲江上听見的听見的不住的猿聲哀鳴,帶著輕盈的調子,和山間吹起的竹笛一個聲響。水中偶爾跳躍著游魚,在船頭激起清亮的水花。尖尖的船頭偶爾拂過水面的蘆葦水草,蕩漾開青碧色的一波一波的浪。水中有一種名為紫荻的花,常常遠遠就開了一路。葉子是幾近柔白的淺碧,花朵亭亭玉立密密簇簇地開著,像一場夢境,深深淺淺舒展開。那香氣也是若有若無的,無處不在似的,仔細去尋,卻又找不到了。青羅每每地摘下一把來,擱在船頭,看著那豐盈的紫色,滿滿淡去了,干涸成半透明的一點微光,隨著風散去了。侍書心細如塵,將那風干的紫荻花細細研進了墨里,那墨汁里也有了那若有若無的香氣。

白日里,青羅常常倚在船首,輕輕閉上眼楮,陽光從樹葉間照下來,照在面上。身上一件裝飾也無,披散著長發,只一襲白色的衣裙,偶然落上一點柔和的淺紫色。也常常在艙里臨字,常常是羲之的蘭亭序,舒展而優雅,帶著從容的灑月兌。好像這一切憂慮,都在這世外桃源一樣的溪谷里化去了。少不入川,原來是這樣的情景,如斯溫軟的景物,原來是這樣得引誘人沉醉下去。難怪這里叫桃源川呢,從塵世里來的人往這里來,可不是如同遁入了桃花源中麼?仿佛遠離了一切紛擾。可笑的是,自己因為戰亂紛爭而到來此地,卻竟然尋到了這樣的桃源幻境麼?尋得桃源好避秦,若是能在這樣的山水里一世,或者真能避開另自己痛苦的一切罷,不必想未來的歸宿,感情,家族,宮廷,只簡單地坐在這一葉小舟里,在山水間寄了此生。

桃源川既是來往商貿必經的所在,每到山水開朗處,自然是客舍驛館雲集。青羅等為了不擾了百姓,每日清晨極早即起,晚間上岸,只在傍晚登岸時叫尋常人看見,也算是滿足了眾人瞧公主與世子的熱情。一切行動都于尋常商賈無大不同,便宜行事,倒也落得清閑自在。夜間留宿的客棧倒也頗清雅,四周的街市也頗為熱鬧。夜間上官懷慕倒是常常邀了蘇衡一起往外間逛一逛,只是青羅到底是未嫁女子,身份也貴重,倒是不便常出面了。只是在屋里听著外頭的人聲,和與蘇衡結伴而行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別。長日不見,倒也能將心理的情緒都淡了,在每一個夜晚平靜入夢,在每一個清晨,隨意地披散著頭發,在小舟上微笑著徜徉。

侍書和翠墨這幾日心里也爽快了好些,瞧著自己姑娘面上也有了笑,這樣簡單到無憂無慮的日子,叫她們也幾乎忘了所有隱約的憂愁。翠墨本來年紀小,倒也沒什麼,侍書心里倒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從玉暉峽走來一路,她對于姑娘的處境真真是感同身受了,心里總像是壓著一塊巨石一般,然而卻也在這夢境一樣的景色里悄悄兒融化了。只是侍書心細,心里卻有些疑惑了。上官世子說是來迎娶公主,卻幾乎不再露面,說是未婚夫妻避著嫌疑,倒也罷了。只是前幾月在定雲江上時,蘇世子每日里都伴在姑娘身邊,如今卻成日不見蹤跡,倒是有些叫人捉模不透。只是侍書也只是這麼一想罷了,既然有這樣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她也就跟著姑娘悠閑自在地這麼過,研著幽香的墨,甚至跟著姑娘習字了。早些年姑娘在書法上有了興致,給自己取了名字叫侍書,略小些的喚了翠墨,那時姑娘道,這麼伶俐的姑娘又叫了侍書翠墨這樣名兒,若是識不得字倒是不襯了,就下了心思教自己二人識字。只是當年年紀小,到底不上心,不過仗著聰慧機敏倒也算是識文斷字了。如今侍書心思多了,每每听著姑娘口中念著詩書,心里倒是總覺得有所思似的,與小時候光景大大不同,遂央著姑娘又再教自己。青羅見她難得有了心思,倒是歡喜,也就認真教起來,每每笑說,「我們詩書姑娘如今倒也出息了,難說不是第二個菱姑娘呢。」說到此又想到黛玉如今不知生死,又唏噓感慨一回。只是這一去千里,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也就不多想了。

這一日青羅正在艙里與侍書細細說著簪花小楷,翠墨手里拿著一食盒兒進來,笑道,「好姑娘,好姐姐,這是做什麼,考狀元也沒如此用功的。姑娘也就罷了,侍書姐姐你這是要做女先生不成?」

青羅也不擱筆,只道,「你這鬼丫頭,自己懶怠,辜負我的心思,還嚼你侍書姐姐的不是。她這樣才好呢,我還有個伴兒。」

翠墨聞言故意背過身去,嗔道,「姑娘有了侍書姐姐就不要翠墨了不成?這書里文章倒是好,只怕是沒有菱花糕、玉帶糕、芙蓉糕、蜜棗糕與藕粉桂花糕罷?若是都去做了先生,這糕點要誰來做與姑娘吃呢?」

翠墨年紀小些,容貌本就嬌俏,聲音也嬌軟,這一串嘰嘰呱呱說下來像是珠落玉盤似的清脆,倒是逗得二人都笑了。青羅擱下筆,就要戳她,「你這丫頭真是鬼精靈,這一串說得伶俐,我也唬一跳呢。好翠墨,我可是離不得你,雖然你侍書姐姐是個好的,我心里更疼你呢。你若是不給我做這些了,我可找誰去呢?」

侍書听著也道,「姑娘心里偏疼翠墨呢。只是姑娘你可不知道,哪回子那點心沒有一半進了這小蹄子肚子里去了?還打量著我和姑娘不知道,在這里做好人情呢!」

翠墨听著倒是臉紅了,「好姐姐,當著姑娘的面兒,你怎麼——」說著卻是一笑,「不過好姐姐,這回你可說錯了,這一盒子呀,是澎淶先生特特給姑娘送來的呢。」

青羅心里倒是驚詫,「澎淶?是那個總悶悶地不說話的那個書生吧?面色總冷冷地,倒是不曉得想的是什麼。只是他做什麼要巴巴兒送我點心?」

翠墨回到,「姑娘不信?澎淶先生此時還在外頭候著呢。只是姑娘要問澎淶先生的事兒,倒是問侍書姐姐的好。姑娘不在的時候,先生倒是常和姐姐在一處呢。」

侍書听了這話面色倒是一黯,正欲說什麼,卻听青羅道,「侍書,你把那食盒兒揭開,替我瞧瞧里面到底是什麼精致點心。」

侍書應了一聲,走上前去,笑道,「姑娘,這食盒兒倒是做的精致,這茉莉花的花樣兒,很有些功夫呢。」揭開之後細瞧,「這一個是相思糕呢,瞧著倒是比尋常的不同,這紅豆一粒粒的當真鮮亮。」又揭開下一層,「呀,這個少見,我卻知道,姑娘你說過的。這有個雅號叫做明妃靨,這外頭瞧著呀尋常不過,還有老大一抹黑芝麻做的記,這是毛延壽點的那顆黑痣了,這里頭嬌紅芬芳,傾國傾城的美人顏色呢。」又遲疑道,「只是這相思糕雖然是上等,到底是尋常點心。這明妃靨卻又太不尋常,不過是閨閣小姐們做來消遣取樂的,外頭難得見著。不知道這澎淶先生送這兩樣點心來,是個什麼意思呢?」

青羅卻已經瞧得面色大變,茉莉花,相思糕,明妃靨,她怎會不懂呢。澎淶不過是告訴她,自己已是明妃之身,莫相思呵。只是不知道,這是澎淶的意思,還是蘇衡的意思?若是澎淶的意思,這人的眼楮倒是亮毒,這樣隱蔽都叫他知曉,不免心驚。若是蘇衡的意思——她倒是有些感慨了。她以為他是懂的。這樣的情緣,原是不能長久的。只是相思一事,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她自然知道這緣分是盡了,他們能有的,只是一路的山水相依,卻求不得白首相伴。只是相思,怕是牽系一生了。若是當時她,或者他沒有忘情,或者這相思也就靜默地留在心里了。只是心動了,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切都太晚,即使他們只有那樣短的相守。她以為他是懂的,知道彼此都把這相思當做一種光亮,即使立刻便轉身走到黑暗里去,也能做這世界里執在手里的微亮燈光。可到今日,他竟然對自己說莫言相思麼?青羅寧願相信,這是澎淶的意思。只是,罷了。誰說的還不是一樣?莫言相思,或者如此把話說絕了,彼此才能解月兌。

青羅微微沉吟,「好了,把這些都取出來擱著罷。翠墨,另外去取兩塊如意糕,用那個君子蘭的碟子盛了給先生送回去,就說那食盒我喜歡,就留著了。」如君所意,不論是誰的意,這或者是最好的結局。

翠墨正欲應了出去,侍書搶著道,「我去罷了。」說著便出去了。

侍書剛出艙室,就看見船頭上立著一個人,仍是一身雲灰色的衣袍,一雙瞧著平靜無波,仔細看又像是帶著冷然和嘲諷的眉眼,那樣熟悉。瞧著她出來倒也不驚詫,只是淡笑著望著她。侍書恭恭敬敬行了禮,奉上手中的碟子,「公主另奴婢把這個交給先生。」澎淶隨手接過,瞧了一眼,「公主當真冰雪聰明。」

侍書不解地瞧著他。澎淶只道,「侍書,你家公主的心思聰明,你還要多多習學著。」

侍書只是苦澀一笑,「公主自然是天上鳳凰,我不過是尋常奴婢,哪里能與公主相比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

侍書卻並沒有繼續听下去,只是又躬身一禮,「侍書告退。這里是公主的座船,先生不便久留,這就不送了。」說著便轉身打起簾子進了船艙。

澎淶倒是微微一怔。侍書這些日子,倒像是有了很大的不同。自己這些年運籌帷幄,已經是南安王府第一謀士,天下事幾乎都在股掌算計之中。唯獨這個女人,每每出乎他的意料。起初見到的侍書,當真是尋常的婢女模樣,雖然是大戶人家出身,容貌風度都很是入眼,到底是青澀無知。只是這些日子經了生死,倒真是浸潤出一種閨秀的氣質了。只是這女子倒是常常叫自己驚訝,初時只覺得乖巧安靜,只是到了緊要關頭倒是頗有些勇氣的,為了自己主子什麼都肯去做的。時時又忽然生了一種受傷一樣的傲氣和憤怒,叫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了,竟忍不住的出言安慰。後來的她卻又日復一日的枯萎了下去,像是沒了生氣的花朵。而近日一件,隱約透露出一股子溫潤的詩書光華,倒像是又活回來了。那樣子與初見時唯唯諾諾的小丫頭大大不同,叫自己也不自覺多看幾眼。只是這女人在他眼里,不過都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可以隨便拿來利用,鋪平自己眼前的路。即使是公主,也不過是一樣,何況小小婢女呢?就像是陪嫁的那一枝紅珊瑚,瞧著好看,也不過贊嘆一二句,連聲可惜也未必肯說,一樣封進箱子里往西疆送去了。這多看的幾眼,倒還不如不看罷了。

從遞了東西之後,侍書卻一直尋思著這一來一往的意思,只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究竟。晚間心里煩悶,青羅與翠墨都睡了,自己確實睡不著,索性披了衣衫在船頭坐著。這夜間的桃源川又是一番情境。此時船隊正從山月復里穿過,極大的山洞,黑  的,只有船首一盞盞燈,照著水里有微晃的光和頭頂懸吊的千奇百怪的鐘乳石。四周都是極黯的,帶著詭秘的調子,叫人覺得害怕。她忽然听見有人在吹笛,那聲音初時帶著淒苦,後來卻平靜了,饒是她不懂,也听得出安靜恬淡的相思刻骨。侍書不由得听得入神了,好像這笛聲響起來的時候,周圍那些詭秘的影子好像都退卻了,那種聲音,倒像是能撫慰人心似的。只是那相思听得真切,卻不知為誰而發?

侍書卻不知道,此時船艙里的青羅,也听得入了神。別人听不出,她卻是知道的。這分明是子平的笛聲,吹得是那一支寇準的那一支踏莎行。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春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到得後來,反反復復只是那兩句,密約沉沉,離情杳杳,反反復復的敲在心上,敲得人心都痛了。只是,既然都說了莫言相思,何必再言相思?只是青羅心里,更傷懷的是那一句,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說盡了她這一路的心酸。這笛聲在這空闊的洞穴里,憑空帶著三分悲愴,只是那曲中的相思,慢慢就靜了。像是恬淡,卻又深深刻進了心里。她突然就明白了,白日里對蘇衡的懷疑,都不是真的。這曲中的情意,那樣深刻而安然,可不就是她期許的麼?真摯地交付了自己的一顆心,卻又輕輕離去,甚至不需留下道別。青羅輕輕地笑了。這才是她的子平啊,他是懂她的。即使時常露出欲言又止的挽留神色,卻又總是能保持沉默,什麼也不說。如果她只是賈探春,在韶華正好的時候遇上他,家世高貴,儀容不俗,更兼著幼年相遇,少年相許,該是怎樣旖旎風光?只可惜,如今的自己,只能交付他賈探春的一切,可是屬于蘇青羅的路,她必須拋下他獨自去走。

蘇衡在自己的船上獨自吹著笛,心緒倒是慢慢平靜了。那一日在探春的院門前,整一夜,探春那樣靜靜坐了一夜,他也就這樣立了一夜。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他總想著,這樣相見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只是那一夜之後,他卻總也不敢再去她的船上看她了。他只是長日里遠遠地偷著望她。那樣的探春,清澈嬌俏的,宿昔不梳頭,絲發垂兩肩,真真是閨閣小兒女的模樣,叫人憐惜。叫他想起小時候見她的樣子,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為了一枝花兒歡喜。他不敢涉足,害怕自己一出現,這樣的夢境就碎了。只是蘇衡卻不知道,驚破了她的夢境的,並不是自己。這世界是由不得人做夢的,總有人逼著你去看著現實。他卻也不知道,他的笛聲,也成了她的夢境。

蘇衡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卻忽然听到身後淡淡的聲音,「世子,你來嘗嘗,這如意糕,做的倒是有幾分功夫的。」

蘇衡轉身一看,卻是澎淶,倒笑了,「這倒奇了,你素日里不曾在這上頭留心,怎麼巴巴兒來我船上送這個?」說著也就取過一塊嘗了嘗,也不過是尋常手藝罷了,怎麼你倒上了心?

「世子可不要小瞧了,這可是公主賜予給下官的。」澎淶自袖中取出手巾,輕輕拭了拭手。

蘇衡的面色疑惑,「如意糕?」又仔細一看那托盤,臉色就變了,「如君意?澎淶,你和探春說什麼了?」

澎淶倒是不慌不忙,「臣給公主獻了一碟子相思糕,一碟子昭君靨,取一個茉莉花的食盒兒盛了。公主一喜歡,便賜了臣一碟子如意糕。」

蘇衡只是略一思索,心下便雪亮似的,抓著玉笛的手指都白了,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氣,一下抓住澎淶正閑閑理著手巾的手,質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怎麼樣?探春她——你告訴她這是誰的意思?」

難得見溫和的蘇衡這樣急迫地連聲問,手腕上傳來沉重的壓力,眼見泛起一圈青紫,卻也只是平靜道,「世子怎麼如此緊張?公主都明白的意思,怎麼世子你倒是不明白了?」

蘇衡的的眼里滿是憤怒,他禁不住地恨,他已經如此地退讓隱忍,拋卻了一切希望,只留了這脈脈無語的相思,他竟然也要斬斷麼?更可恨的是,他瞞了自己,去斬斷了探春的希望,不知探春心里,是否以為是自己的意思?是否傷心?如君所願,探春她借了這一碟子糕點,傳遞了這樣的一個意思,不知道心里有多苦。她是否會以為,在自己的家族和國家之後,連自己,也已經舍棄了她?她已經生活地如此不易,澎淶竟然忍心,再去如此滅絕了她心里的感情。

澎淶看見蘇衡眼里的恨意,眼里微微露出一絲了然的神色,卻又瞬間被那種幾乎像是冷酷的平靜所遮掩。他掙開了蘇衡的手,退後一步,緩緩地跪下,抬眼瞧著他,開口說話的聲音也是平靜到無情,「世子,您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如今正是緊要關頭,有些話,即使世子是不願听的,澎淶也不得不與世子說。公主是您的妹妹蘇青羅,不是賈探春。您心疼妹妹是好的,只是其中的度您也要清楚。」澎淶看蘇衡像是想要說什麼的樣子,也不理會,只是繼續說,「世子,有些話澎淶不必明說,您心里自然明白。只是這其一,上官懷慕不是尋常人,十五夜宴,您與公主的神情,他都仔細看在眼里了。即便如今以為您是兄妹情深難以割舍,天長日久,您若再如此,只怕遲早會陷公主與險境。這其二,您這份情意,對您,對公主,都不是什麼好事。一切已成定局,如此也不過是自苦而已。這其三,上官世子已是公主一世佳偶,也堪稱人中龍鳳,公主嫁與他,到底也不算委屈。若是世子您以這樣的情意困住了公主,公主以後這一生,只怕都不會快活了。這其四,公主此來責任重大,萬一有閃失,只怕西疆與朝廷再起刀兵。如今朝廷雖是厲兵秣馬,到底這些年與這些藩王纏斗不休已是傷了元氣,老王爺苦心十年也未能收拾了這些局面,永靖王態度強硬,若不是上官世子從中斡旋,豈能這麼容易就議和了?到頭來還是不得不送我朝公主千里和親。這局面來之不易,這萬一——世子,其中輕重緩急,澎淶以為您掂量得清楚。」

這一席話說的雖緩,卻一字字都說的蘇衡心里抽疼,再沒有話好回了。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明白?只是這情意留在自己心里,總能自欺欺人到最後一刻,如今這旁觀者條分縷析地說得清楚,他的情意,或者只會害了她。只是,讓他就這樣將她留在這里,斷了她的念想,對他何嘗不是殘忍呢?

澎淶見蘇衡的神色,已經是心下明白,再往下,只是時間問題。以他對蘇衡的了解,到底還是能理清形勢輕重的。若蘇衡只是兒女情長,他也不會如此效力。澎淶也就不再多話,起身告退了。

這日船行到一個極深的峽谷之間,兩岸峭壁如削,上頭一絲綠色也無,低處數丈卻滿滿生了薛荔蘅蕪之類香草,枝枝蔓蔓垂在水里,開著各色細碎的花,香氣郁郁。雖然山勢陡峭,中間一帶清流卻是流的極緩,青碧明澈,連垂在水中的翠色搖搖都瞧得清楚。兩岸藤蘿之間常有極細的山泉涌出來,在那叢生的藤蘿間忽然閃爍一點光,叮叮咚咚地又落到水中去了。

「姑娘瞧這里好不好?我听人說,這里呀叫清涼谷,這還是春日里倒也沒什麼,說是夏天避暑好的不得了呢。姑娘你瞧前頭那一片河灣上那一所精致房舍,就是永靖王的別苑了。出了清涼谷,就要到蓉城了。往東折入明川到東華門的碼頭,再轉向城里的芙蓉河,能直到王府門前呢。」青羅正用手去撈那垂在水中的一枝白芷,就听得翠墨在身後清清脆脆說了這一通。青羅隨著翠墨往前頭看,就望見一片清涼屋舍,從水邊到後頭一層一層隨著地勢抬高,最後一重幾乎是嵌進山崖里去了,遠看著重重迭迭十分好看。最妙的得是,遠遠望去上頭山崖上落下一線春雨似的水霧,卻又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這繽紛的雨正巧落到那一所屋舍里頭去了,像是神仙府邸。船走到近處抬頭再去看,卻又只看見閃爍的虹光,那雨已經融化在四周濕潤的空氣中去了。

青羅也不免贊嘆,「這心思倒真是絕妙,也不知誰想出的這主意。在這里住著,倒像是世外高人了。」

翠墨笑道,「姑娘這話說得倒是好笑,姑娘這一嫁過去,可不就是半個當家主母?以後想來這兒住,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青羅微笑,翠墨到底是心思單純,「傻丫頭,這房舍再好,哪里能和人比呢?」瞧翠墨一心還是回頭去瞧那彩虹雨,遂搖搖頭,「不過呀,這諸事不理,這也是你的福氣呢。像你侍書姐姐,如今年歲大了,什麼都懂了,倒是沒你這般的歡喜。」

侍書也只是溫和笑笑,也不多話,只把那綠陶甕里的花都換了。細細碎碎的白色小花,倒是還沒有那葉子清香誘人,只是襯在那兒,倒也清新動人。

忽然下起了一陣朦朧的雨,絲絲縷縷的,在水面上皺起一點微弱的如同錦緞紋理那樣細密的痕跡。整個山谷里這樣靜謐,四下靜謐無聲,只有船夫搖櫓的聲響。欸乃一聲山水綠,大抵就是這樣的光景。只是這春末夏初的日子,這清涼谷到底是有些清冷了。

這春色將闌,鶯聲漸老。雨蒙人靜,山水間的冷香沁人,也只是映襯著沉沉密約,杳杳離情。自己從故園千里而來,這一路苦澀也罷,甜蜜也罷,驚慌也罷,平靜也罷,她經歷了這麼多,如今這一路也是要到盡頭了。自古昭君怨,千里踏莎行。她看慣了長空黯淡連芳草,往後的日子,是否只是無盡的倚樓無語欲銷魂?

只是既然已經有了決心,那麼,以後無盡的日子,或者亦是一種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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