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廿二章(20)尊中綠醑意中人

作者 ︰

青羅還沒有來得及做決定,寂靜如死的水中,卻忽然傳來了輕微一聲響動。此時水上卻霧氣更重,青羅極力想要看清楚,只見雲霧深處,似乎有人影漸漸浮現出來。她幾乎不敢眨眼楮,唯恐這只是海市蜃樓的幻想。然而不過片刻,那個人影就撥開了阻攔其中的迷霧,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他渾身都濕透了,就連用銀冠束起的頭發也往下不住地滴著水,身上的衣袍更是如此。然而那樣簡單不過的的黑與白,卻是更加分明了。束發的銀冠和素服上的龍紋,經過這湖水的浸潤,像是從水雲深處誕生出來的,張牙利爪作勢欲撲,有著震懾人心的力量。

懷慕從湖水里走了出來。與衣衫上騰龍的霸氣不同,他臉上的神情是陌生的,不是嚴肅,卻也不是溫和,沒有笑意,卻更沒有殺伐的銳氣。他像是從天地初開處來,從陰陽混沌里來,他剛剛才誕生在這里,沒有悲喜。青羅極少看見他穿白色的衣衫,此時看見,卻忽然覺得他像是這湖水里的神祇,像是一直棲居于此的蛟龍,撥開了水霧,平靜地走向自己。在那個瞬間,青羅真切地感覺到了近乎空白的寧靜,她不得不相信,他在天地的眼眸里,滌蕩了自己的靈魂。她相信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會相信這一點,會相信這個穿過天之眼的人,會是這個人世間的傳奇。

懷慕走出淨湖,並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只是拉過青羅,默不作聲地朝來時的松林走去。所有人看見這一幕,也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也只是默默跟隨。走到斷崖邊,懷慕卻沒有和來的時候一樣,背著青羅下去,而是忽然伸手攬住青羅,在眾人的驚呼里一躍而下。青羅心里倒是沒有如何驚訝,這樣她原是慣了的,甚至于還有些驚險的爽快。她喜歡如此,而當時並不曾留心,這給別人留下了怎樣的記憶。後來青羅在眾口相傳里知道,懷慕浮出水面,又縱身而下的這個場景,永遠地成了這一處絕頂的傳奇。他像是水中的龍,山里的鷹,一個折身就叫仰望他的人驚嘆不已。而青羅也知道,被他帶著一起見證了這一刻的自己,也因此成為的傳奇中的一部分。

人前風光,人後未必如此,青羅深諳其中的道理。從淨湖絕頂下來,眾人又去了一回重華寺。封太妃就住在山里,懷蓉為表孝心,也在此間相陪幾日。其余一行人便下山回到王府,各自散去,已是黃昏。懷慕還有些事情要理,青羅獨自回了青歡堂,匆匆用過膳,又到了外間卷綠齋,听著幾個管家婆子回了事。等一眾人等都散了去,青羅只嘆了口氣道,「這一日真是累,好容易熬到晚上,總算可以歇一歇。」翠墨沏了一盞茶走上來笑道,「何止是這一日呢,我瞧著王妃近日哪一日不是這樣。如今老王妃的大事也算是完了,日後自然不必如此了。王妃也好歇一口氣。」

青羅卻苦笑道,「哪有這樣的好事?老王妃的大事是完了,眼下就還有瓊姑娘和哥哥的婚事,就在六月里,哪能有我歇著的日子?就算是在這麼些大事都完了,每日里也還有好些雜事等著呢。」翠墨卻笑道,「往日在家里,王妃只說身為女兒,沒有施展自己才干的機會。如今好容易有了王妃的機會,卻怎麼又說起累來?可知能者多勞,如今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青羅一怔,笑道,「這倒是實話。沒想到偶然說一句躲懶的話,還被你抓住了教訓。」

翠墨還未說話,只听得窗下一聲笑,懷慕走進來笑道,「平日里見你,都是一派揮灑談吐,今兒個倒是叫一個丫頭堵得無話可說。」翠墨見懷慕進來,也笑道,「王爺莫要取笑我,我也是見王妃累了,說句笑話兒罷了。」懷慕點頭道,「你們主僕只管取笑,我可不管。」又笑道,「我依稀還听你叫過她姑娘呢,倒是親切些。如今沒有人,你也只管按著以前的規矩叫就是了。」翠墨應了,瞧了瞧懷慕的神色,心領神會地把茶盅兒擱下就出去了。

卷綠齋里只剩了青羅和懷慕兩個,青羅借著燭光仔細瞧著,卻道,「怎麼你臉色這樣蒼白?」轉念一想,「定然是今日下了水,那水里那樣冷,你倒好,整個人都浸了下去。我瞧你這一下病了,可如何是好。丟下那許多事情,叫誰替你做去?過猶不及,你聰明了一世竟然不知這樣的道理。」說著就起身要去叫人請大夫,卻被懷慕笑著拉住了不許去。青羅只好又坐下道,「你總笑什麼?」懷慕嘴角仍有笑意,「我想著難得見你這樣多家常話,倒是有趣。你放心,我還不至于就病了,我那些事情,也不勞王妃替我去做。」

青羅面上一紅,也不說話。懷慕倒咳嗽了兩聲,忽然道,「還真覺得身上有些涼涼的。我記得卷綠齋里還存了些酒,喝一杯倒是驅寒。」青羅想起去年七夕,自己和懷慕在卷綠齋里的白皮松下飲酒對詩。那是她第一次接近了懷慕隱藏的內心,第一次真正了解這個人,和他的往事,這是他們接近的開始。青羅會心一笑,揚聲叫了翠墨進來,囑咐了幾句,不一時就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小菜進來。青羅笑道,「今兒外頭風大,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咱們就將就著在這里,也是一樣的。」

等諸人都退了出去,青羅給二人斟上了酒。眼瞧著懷慕喝了一杯下去,面上泛起一點紅暈來,卻又咳嗽了幾聲。青羅忍不住就蹙眉道,「就算不下去又能如何?你就算不這樣,別人也未必就不服你。何苦來哉,這樣糟踐自己。我瞧你浸了水之後,是真能成仙還是如何。如今可好,你倒是成了名兒,累得我在一旁看著膽戰心驚的,卻也沒什麼法子,只能瞧著你去。你不知道,那時候見你進去,我本來是不信那些神鬼之說的,卻又提心吊膽,唯恐你真死在了里頭。」

懷慕一邊咳著,一邊卻拿眼瞧著青羅。那眼神里毫無後悔的神情,倒是含著一絲笑意。青羅瞧他這樣,心中懊惱,便轉過臉去不瞧他,又低聲道,「罷了,看來我也是白操心,往後再也不理你的事。」懷慕忙拉過青羅道,「你別惱,我心里高興,這才忍不住笑起來。」見青羅不解,懷慕解釋道,「見我下去而憂心,這是你做妻子的好處。分明憂心卻又並不攔阻,這是你做王妃的好處。我得了一個你,這兩樣兒好處都叫我一個人佔盡了,我如何能不笑呢?」青羅聞言面上一紅,啐道,「偏你有這樣多的話說,饒是病了,還在這里嚼舌頭呢。」卻不听懷慕說話,心里奇怪轉回去瞧,卻見懷慕神情間的歡喜下頭,似乎還有些悵然悲哀的樣子。像是籠罩著淨湖水上的飄渺雲氣,掩藏著前塵往事,看不清楚。

懷慕抬起頭,望著頭頂搖曳的樹影,輕聲道,「我曾經就去過淨湖,也曾經在其中沐浴,自然知道不會殞命。只是事先沒有告訴你,倒是我的不是了。」青羅一驚,又听懷慕繼續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剛剛听聞母親的故事,心中悲憤,又滿是對父王的仇恨。我曾經自認為是擁有著純淨心魂的人,然而那個時候,我只覺得自己連同整個人間,都污濁不堪。我無法擺月兌這樣的恨和憤怒,然而他們又壓得我喘不過氣,寸步難行。所以,我想到了傳說中能夠滌蕩人心的淨湖。」

懷慕瞧了青羅一眼,「你想問我是不是相信這個傳說?我原本是不信的,然而當你依賴于某種傳言來慰藉自己的時候,自然就會開始相信。而當我攀登上天池絕頂,看見淨湖的那一刻,我更加深信不疑。那和你今日看見的完全不同,那是一個冬日,天氣極好,山頂上還積著雪,遠處的松林都被覆蓋住了。湖水藍的透亮,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整個湖面一眼望得到底,無比純粹。那時候我就想,如果這也不能滌蕩人心,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

「那一刻,我完全忘了,如果傳言是真的,我的心本是污濁,就會死去。我說不上自己為什麼會下水,我絕不是相信自己的靈魂純善,能夠禁得起考驗,更不會是一意求死。我那時候在整個故事里,只斷章取義地記住了極少的部分,因為我迫切地希冀安慰和潔淨而忘了一切。也因為當時的風景太好,叫人不會相信,里頭會有什麼危險。我當時看著那至純至淨的水面,自以為那會是冰天雪地里,溫暖的一眼泉,能夠洗淨人的塵埃,溫暖人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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