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七章(02)塵消院落新經雨

作者 ︰

懷蓉不過隨口一說,倒不想他如此認真。印象中的董余,一直是端正持重的,雖然說不上飛揚灑月兌令人心折,卻也不惹人厭煩的,今日卻不知怎麼如此一反常態。若是往日,懷蓉也不過就淡然一笑就罷了,然而連日里心情郁郁,這會子更是莫名焦躁起來,便忍不住出言譏刺道,「听聞大人是世子的左膀右臂,本以為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顏色不改的人,怎麼如今竟為了一句戲言面紅耳赤?董大人方才在懷蓉面前的情形,實在是有些失態。董大人在我這里如此也就罷了,若是在外頭被別人瞧見了去,豈就不是一樁笑話?莫說大人面上難堪,連我上官家也是顏面受損呢。」

董余神情已經平靜下來,臉上的顏色也褪了,見懷蓉語氣尖銳,心里一沉,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憐憫的神色,那神色叫懷蓉心中一驚,只覺得那樣熟悉,忽然想起,原來曾經在慧恆的臉上出現過。懷蓉還來不及細想,只听董余慢慢道道,「董余此番一見郡主,倒是和之前的印象大相徑庭,郡主這半年來,似乎變了許多。」懷蓉見董余反而出言指摘自己,想起那一抹熟悉的憐憫神色,心中怒意更盛,怒極了卻反而笑起來,「董大人這話說得我就不明白了,且不說大人貿然來我居處,十分無禮也就罷了。我與董大人只是數面之緣,大人既不是我的父兄,雖然是家兄的摯友,又是董徽姑娘的胞兄,大人自己卻也與我沒有什麼干系。既然遠遠談不上親近,大人就如此出言無禮。听聞董大人家教甚嚴,對弟妹也約束得緊,卻不知大人自己,卻怎麼是這樣輕狂之人?大人既然如此說,我倒是要問上一句,不知在大人眼中,懷蓉以前是如何?今日又是如何?倒是要好生請教一二了。」

董余見懷蓉反應如此激烈,臉上的憐憫又沉了幾分,卻不知懷蓉瞧在眼里,更添了幾分怒氣。縱然心里也明白,董余縱然有幾分不是,自己對一個外臣,懷慕的至交好友,董徽的嫡親哥哥說這樣的話,其實是有些過了。這話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訓招惹閑話是非的。然而瞧見董余臉上的神情。心里不知怎麼就難過至此,一時之間也難以收拾局面,只緊緊抿著嘴唇在那里坐著。緋玉見懷蓉神色不好,瞧了她一眼便安靜退了下去。董余在緋玉轉身去了之後,靜靜瞧了懷蓉一眼,當真慢慢地說了起來,神色如常平和安穩,絲毫瞧不出歡喜或是憤怒,語氣也是平靜無波的。只是一字一句,卻十分清楚明白,直落進了懷蓉的心里去。

「董余幼時時常跟著世子和大公子在王府中玩耍,王府中的幾位郡主,倒也都曾經見過。自然說不上熟識,卻也有些印象。大郡主懷芷,可說是上官家的一顆明珠了,雖然當時也年幼,卻已經出落的明艷照人,對琴書歌舞也頗有些慧心的,且不說董姨娘愛如珍寶,連王爺也多加青眼的。三郡主那時候還沒有出世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二郡主當日雖然年紀極幼,卻也能瞧得出性子,比我家中幼妹大是不同。徽兒或哭或笑,總是熱鬧得緊,二郡主雖然是個嬰兒,卻幾乎從不曾出聲兒的,不哭不鬧,我們每常見了郡主,也都是在乳母丫頭的臂彎里頭睡著,安詳得緊。後來我同世子一起游歷天下,二郡主漸漸長大,回來的時候二郡主已是垂髫幼女,卻還是那樣的性子,人叢里頭往往瞧不見的,只默默立在人後,說起來其實都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了。後來郡主就隨著太妃一起上了山,再見郡主,就是偶然間王府設宴,郡主或者在座,只是次數極少,郡主又只是默坐,並不與人答言的。」

「幾年之中,我幾乎不曾見過郡主的。及至那一日,我奉了世子之命,上山去迎二郡主回府,才忽覺郡主已然長成,再不是昔年的女童。或者是隨著太妃多年,性子更加溫柔和平,只覺得眉眼之間俱是安詳禪意,雖說不如大郡主三郡主姿容明艷,卻自有一種令人心折的態度,更像是紅塵之外的人了。那時董余見著郡主,一身雲灰衣衫極是素淨,只在衣角繡了一朵蓮花,就如謫仙一般,叫人幾乎不敢逼視,只覺得自己滿身滿心塵埃污垢,在郡主面前幾乎無地自容。後來郡主便下了山常住王府,我也曾听聞郡主許多故事,舉止似乎就頗有王府郡主而非世外之人的氣度,只是董余心里,總以為郡主仍是那個神情心思一般恬淡之人。」

「郡主這十幾年來,不論年歲長幼,皆是一樣的平穩純和,世人都以為郡主乃是菩薩身邊修煉得道的龍女一般,不論何人眼見郡主,自然都添了幾分敬慕信任的意思,更不提如何冒犯。今日相見,不知郡主何以眉眼間添了這許多銳利神色,言談之間也尖酸刻薄得緊,實在不像是往日所為。卻不知郡主如此清清靜靜的人,何以沾染了人世間的市儈俗氣?董余本以為郡主安身立命,所依憑的不過是一顆靜而又靜之心,透而又透之眼,無牽無掛無俗念,卻不想竟然成了今日這般。郡主往日心靜如水,如今卻如此心浮氣躁,眉眼間俱是不安與戾氣。今日的郡主,縱然是綾羅綢緞加身,脂粉環佩相繞,在董余眼中,實在不如當日多矣。今日郡主譏刺董余不如往日,卻不知郡主今日與往日之別,失了一顆至靜之心,更是千里之謬。」

董余又瞧了懷蓉一眼道,「郡主說微臣輕狂,然而微臣有幾句輕狂之言,縱然郡主生氣惱怒也是不得不知的。董余所見郡主便是如此,卻不知旁人看來又是如何?只怕郡主神色間的戾氣是遮掩不住的,且不說神情如何,郡主只問問自己,昔年的郡主每日所出幾言,如今又是如何之數?言多必失,何況郡主心中不靜,自然更容易語出傷人。如此情形,對于我也就罷了,不過就是被郡主責問兩句,原也沒有什麼要緊,只是如此心緒不安,對郡主自己,卻是百害而無一利的。明眼人一望即知,今日之二郡主,早已不是昔日的人了,卻不知旁人如何去想?郡主若是連自己安身立命之本都忘卻了,以後卻要如何活于世間呢?」

董余侃侃而談,懷蓉卻已經怔在當場。她自然想不到董余會如此分明透徹地對自己說這些話,卻又不得不承認,董余的話實在是敲在了自己心里。至靜之心,她又有多久不曾想過這四個字了?何止是心浮氣躁,幾乎是無法自持了。她被自己和別人的和陰謀遮蔽了眼楮,又因為更為復雜微妙的情感而惶惑不安。她是有所求的,有所得又有所失,于是就再也不能平靜。她本以為自己遮掩地好,卻原來,只一眼便能瞧見她的不安和戾氣。慧恆昔日所說,只怕也就是這個意思,望能以眼前歡悅之事,紓解她心中的郁悶狠戾。然而慧恆不是紅塵中人,不明了,一旦拿起了,又哪里能說放就放呢?而董余的話,卻是句句落在了實處。懷蓉非常明白,以自己這樣的天資出身,能安身立命的,其實就只有這樣與世無爭的性子。就是這樣的恬淡至靜,才能叫自己遠離是非,獲得信任,這些年自己的清淨日子便是因此而來,連封氏對自己的喜愛,也是憑借于此。

自己這半年來處事有變,地位大是不同,再沒有人敢小覷了她去,然而自己卻從沒有想過,這樣一個改變了的自己,是不是早就失去了封氏的歡心?她所喜歡的,是那個平和安靜的懷蓉,絕不會是如今這個眉梢眼角都是戾氣,語出不遜的自己。如今局面上雖說勝負已分,然而太妃和父親都還在世,自己當下的命運,自己母親的命運,仍舊在他們手里。昔日自己與青羅結盟,所求的不過是搬倒安氏,在自己離去之後,有人照拂自己的母親,如若可以,或者也可以給自己一個安穩些的未來。然而心思細密懷蓉只以為一切人事都在自己的算計里頭,卻從不曾想過,如今的自己,或者就會直接給母親和自己帶來不測。

懷蓉了解封氏,她是疼惜自己的,她其實疼惜所有兒孫,然而她的決斷也可以叫她足夠狠心,割舍所有的血緣親情。尤其是她曾經付出了真心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背叛了她,結局連懷蓉也是不敢去想的。懷蓉十分明白,自己是青羅和太妃之間的一道橋梁,祖母對于青羅的身世,總有些心結,起初對她並不信任。所幸青羅處事本就得宜,對懷慕又是真心一片,頗得祖母的眼緣,而從不表露立場最得祖母之心的自己又一直不露聲色地幫著說話,甚至于以身作餌去打壓另一方,祖母心中的那一桿秤,才慢慢地開始傾斜。如今局勢雖然已經明朗,然而若是祖母從自己的神情舉止中看出端倪,又知道了自己昔日假作中毒陷害雲側妃的事情,或者是知道了自己和青羅懷慕一起,利用她對自己的信任愛戀,謀求她能夠直接影響的王儲之位的時候,她還會怎樣看待自己,如何看待青羅?縱然懷慕的王位已經不容變更,自己的命運和母親的命運,卻仍然會被她一夕翻覆。不等青羅有足夠的能力庇佑自己的時候,或者自己的不靜,就能把自己和盟友都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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