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四章(1)無人知是上元時

作者 ︰

壁彩籠塵,金吾掠路。海風吹斷樓台霧,無人知是上元時,一夜月明無著處。

早是禁煙,朝來凍雨。東風自放銀花樹。雪晴須有踏青時,不成也待明年去。

青羅第二日睜開眼楮的時候,只覺得四周景象十分陌生,一時竟然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半坐起了身,瞧著窗上合歡連理的木紋後頭糊著銀紅色的霞影紗,卻並沒有漏進天光,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外頭的風雪停歇了沒有。離自己五步以外的紅木圓幾上頭擱著酒壺酒盞,還有一枝紅梅斜著,開的倒好。屋里點著的紅燭燒了一半,倒結著重重的燈花,煞是好看,忽然又滴落一滴燭淚到了蓮花樣的燭台上頭,發出輕微一聲響。只是那燭淚紅艷艷的,只覺得喜慶好看,想來是團圓吉祥的意思吧。

青羅略略低頭,瞧著自己身邊那一張熟悉的面孔,面上一紅,心里卻是安慰了。是了,相逢不是夢里,夢醒了,他卻仍舊在自己身邊。她還記得昨夜仿佛听見他和自己說,這一生一世,他也再不會離開她了。一生一世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听起來似乎這樣長,又這樣短,然而無論如何,身邊的這個人能夠陪在自己身邊,似乎也就夠了。她記得新婚之夜,他對自己說,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高山廣川也好,大漠飛雪也好,都由得她自由來去。那時候自己期盼的,不過就是這些吧?這才把自己的一顆心,安放到了他身邊,以為是有一日要離開的,卻不知怎麼,慢慢地和他絡在了一起,等到了這一刻,高山廣川也好,大漠飛雪也好,她也是想和他一起去的。青羅瞧著帳子上頭懸著的龍鳳聯珠配,完完滿滿的樣子,眼前雖沒有如林的龍鳳燭,倒更像是洞房花燭的良夜。

青羅伸手挽起懷慕的一綹頭發,與自己的結在一處。終于到了這一日,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從自己出嫁的時候就听見的這幾句,昔日只覺叫自己刺心的是前頭這幾句,結發恩愛,只覺得是笑話一場。等那一日和他心心相映,走上燕婉橋,想到這幾句,只覺得心如浸在蜜里頭一般。後來分別了,她才知道,原來這一首詩,後頭還有那麼多的字句,縱然前頭的話成了真,後頭的話,才是叫人心酸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歡,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原來這一首詩,原本想說的就不是新婚的歡聚喜悅,而是分別的悲傷和承諾。留別妻,留別妻,一去千里的人,也早就知道相見無期,生死難料。所能承諾的,只有那一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從開頭的結發恩愛,到末句的生死不離,她這才明白,所謂夫妻,原來就是這樣的。從最初的歡娛相聚,慢慢沉澱成了安靜到帶著哀傷的承諾。不言歡娛,不言恩愛,只有不離不棄而已。有了這一句,似乎就不是尋常的離別愁苦了,一字一句如幾千斤重,細細咀嚼著,像是釀好的陳年酒,回味悠長。

她何其幸運,等不到生而來歸,卻也不用守著死後相思,她來尋找行役疆場的人,所幸被她找見。她還記得那一句,結發年已遲,征行去何早。她在听聞他出事的那一刻,就想到了這一句話。他們曾有過相聚的時候,只恨相知太晚,離別太早。她在那時候那樣恐懼那樣後悔,恐懼這相見當真無期,後悔自己曾經的躲閃退縮,虛擲了多少辰光。所幸這離別,終究是到頭了。如今他就在自己身邊,無期的相見,過了這樣久,也終究是叫她等到了。

青羅側轉頭去,瞧那懸在帳子最里頭的玉佩,忽然听見有人在自己耳後問道,「你想著什麼,這樣出神?」青羅也不回頭,只輕聲道,「我想著那一日送你走,也是這樣,把頭發都結在了一處。當日只知道是結發為夫妻的許諾,卻忘了這詩本是蘇武留給妻子的,他一去那樣多年,縱然暮年終能回返,當真是及至見君歸,君歸妾已老了。早知道後頭是這樣的句子,我當日就不該說這句話的。」懷慕輕笑了一聲兒道,「偏你心思這樣重。即使如此,怎麼今日相逢,你又要做這樣舉動?」青羅也是一笑道,「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年少結發,相約終老,終究是極好的意思。如今我也想得明白,既然是夫妻本是生死之約,又有什麼吉與不吉呢?只要順了自己的心意,其余的事情,不過是隨緣而已。」

懷慕笑道,「不知怎麼,自古以來這些詩詞,多半是傷心的句子。蘇武如此,焦仲卿妻也是如此。」青羅也微笑道,「如此說來還真是如此,想來是相思之事,若是一味的甜了,又哪里能成了傳奇?非要生而苦楚,死後同化南山松柏,才能成就千古傳奇吧。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過是因為身而為人,想要相約白首安穩一世,實在是難。」懷慕也不說話,青羅默然半晌道,「其實大抵女子心里,未必想要做那傳奇故事,只想和夫君情長到老,平平淡淡也就罷了。那些離愁別恨,雖然在戲文詩詞里頭咀嚼起來是最好的,真到了自己身上,卻只是傷感而已。」

懷慕從身後擁住青羅,低聲道,「我明白。只是這些說起來簡單,卻是我如今不能許你的。若有一日,這一切事情都定了,高山廣川,大漠飛雪,我只和你在一起,再不管這許多了。」青羅微微笑了起來,若真能如此,自己這一生還有什麼遺憾呢?只是既然生在這樣人家,這只怕是一生也不能達成的心願了。本來這是自己最想要的自在,只是現在,自己卻有了牽掛,若他真不能和自己一起去,或者自己這一生,也就要和封氏一樣,終身在這金門玉戶里頭鎖著。若是能相守白頭自然是好,若不能,或者就和太妃一樣,獨自伴著青燈古佛,在檀香的氣味里頭,靜靜地老去了。

懷慕的聲音從後頭傳過來,空空的,雖然近在耳邊,卻又像是遠的,「等一切事情都結了,我就帶著你,向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你若是想看大漠絲路,咱們就往敦煌去,想看萬里冰原,咱們就去北疆,或者往南疆去瞧那些部族的篝火節。你若是想家,咱們也可以悄悄兒去京城。」懷慕絮絮地說著,青羅听著听著,明明是微笑的,卻落淚了。就像是一場好夢一樣,雖然明知是假的,卻真的生了歡喜,有了期盼。只是自己再沒有家了,她的血脈根系早在離開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斬斷,連姓名姓氏都一筆揭過,猶如死去。如今的自己所真正擁有的,其實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懷慕像是知道她心里的憂傷一般,忽然笑語道,「你總想著那些傷心的事情,只是我瞧著你這樣,倒是想起了別的。」青羅正等著他說話,卻半晌不見他開口,忍不住好奇回轉了頭去,正正對上懷慕的一雙笑眸,帶著三分戲謔的樣子,還有七分的深情,叫她幾乎不昂直視,不有低下頭去。懷慕見她羞怯模樣,更是笑起來,慢慢道,「宿昔不梳頭,絲發垂兩肩,腕伸郎膝上,無處不可憐。從昨兒晚上瞧見你,我就想到了這句話。」青羅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否紅了,只覺得如火燙一般,只管用頭發遮了臉不說話兒,又伸手取過邊上搭著的帕子要遮住臉,一看卻又是鴛鴦戲水的帕子,更是窘迫,忙忙地甩到一邊去,索性側了身去、不只听得懷慕在身後低聲地笑,一時之間連嗔怒都忘了,只覺得他從身後擁著自己,一顆心就像浸在溫水里頭一般,溫暖熨帖。

過了半晌,青羅面上的紅暈方才退了下去,心里卻是漸漸靜了下去。雖然歡喜團圓,有些話卻終究要問的。自己除了是眼前這個人的妻子,卻終究也是西疆的世子妃,臨行的時候董潤等人的急切,太妃的憂心,西疆的太平,都是不能拋諸腦後的。雖然她只想留住眼下這一刻,可是這終是不能的。那些路上支離的白骨,流離的難民,燒成灰燼的村莊,不瞑的眼楮,此時又慢慢浮現到眼前了。青羅掙開懷慕,慢慢坐起身,低聲道,「你究竟是如何被昌平王拘禁住了,既然拘禁了,卻又怎麼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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