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三章(17)見君忽忘花前醉

作者 ︰

青羅和侍書、倚檀用了晚膳,又多喝了幾杯,不禁有些面紅心跳,眉眼俱觴起來。侍書和倚檀見她喝多了幾杯,顯是醉了的樣子,便收拾了碗碟出去。侍書進來道,「姑娘,我這就伺候著你歇著吧。」青羅卻不理會,揮揮手道,「你自去歇著,我還要喝上一杯。」說著便又取過酒盞倒了滿滿一杯。侍書本欲勸阻,只是瞧著青羅,也覺得她只怕心里也十分苦,若是能借著這日子醉了一場,忘卻了這許多愁苦,倒也是一件好事。見青羅總攆著是自己二人出去,便對倚檀使了個顏色,二人便退了出去,把門扇合上。

青羅雖然是醉了,心里卻是清楚的很。白日里自己心思穩重,已然不憂不懼,只是喝上了幾杯,仿佛心里的那些屏障也都被酒香瓦解了,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做女兒的時候的脆弱率真,似乎是歡喜,似乎是憂愁。那些家國之事,似乎都離得遠了,那些堅強、*智計也都遠了。或者是醉了吧,她忽然覺得有些傷心起來,卻不知是為了什麼傷心。青羅的眼角墜下淚來,卻不知是為了什麼而哭。為自己千里之外的家鄉,為自己生死不明的夫君,還是為遍野的亡魂哀哭?她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又似乎所有事情都涌上心頭。她似乎是在哭自己,哭人世的艱難和無依。就算過了今夜,她也只有十七歲而已,她本不該承受這麼多的。即使她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沉穩了,醉眼觀花,她卻依然是脆弱無依的小女子。

忽然吹過來一陣冷風,叫青羅身上忽然覺得一寒。抬頭去看,卻不知什麼時候,方才合上的門不知怎麼就開了。外頭院子里沒有點燈,卻仍能瞧見朦朦的亮光,恍惚是雪色。風停了一停,那雪便靜靜地落下來,不像是冷的,反倒像是柳絮紛飛的春日,纏出曼曼不盡的溫柔。隔過雪,能依稀瞧得見院子里那一樹紅梅,開的正好,遠遠瞧著像一簇熱烈的火。梅花樹前似乎有一個人影,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玄色的衣衫襯在雪色里,比夜色還要深上幾分,鎮定而從容。又是一陣風吹進來,帶起了那一片衣衫,又帶了一陣的梅香進來,忽濃忽淡的,仿佛就在跟前,仔細去尋覓,卻又猶如幻覺。而那個人影,卻也在自己迷蒙了眼楮的瞬間,消失不見了。

青羅只當是自己醉了,便又俯身下去,不肯再瞧。卻似乎有人在身前搖了搖自己,那一脈紅梅的香氣,像是更近了一般。忍不住抬了眼去瞧,那方才在數十步之外的紅梅,卻忽然開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瓣一瓣或聚或開,胭脂一樣嬌艷的顏色,還凝著剛剛落下的雪,晶瑩剔透如透明一般,在燈燭下頭慢慢融進了,化成了淚滴一樣的水,輕輕地落了下去。紅梅後頭,是一雙含笑瞧著自己的眼楮。青羅忽然想起了那一個黃昏,那一枝淺粉色的梅,梅枝後頭笑意盈盈的眼楮,和那似乎終日染著清明晚粉香味的一角白衣。她忽然一驚,似乎酒醒了幾分,然而仔細分辨,那感覺又確然是不同的,腦海里就忽然浮現出這兩句,應知遠路無所有,歸來先贈一枝春。是了,這是懷慕的梅花,遙遠山水外寄來的音訊,是一定會歸來的承諾。

青羅急切地撥開面前的梅枝,望著後頭的一張臉,輪廓眉眼似乎皆是熟悉的,卻又在醉眼朦朧里瞧不清楚。青羅用力地眨著眼楮去看,眼楮里的水氣化作了淚落下來,視線倒是漸漸清晰了。那是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熟悉到幾乎夜夜夢魂里都相見的,卻又染上了自己陌生的風霜之色,本來硬挺的輪廓,更顯得如同刀斧鑿出來的一半。青羅怔怔地伸出手去,只怕是一個夢,醉了才看見的,就像是每夜里常有的那樣,剛要踫到,就又消散了。只是青羅還沒有踫到,卻覺得那人拭了拭自己的眼角,微笑道,「怎麼好好的看見我反倒哭了,不高興麼?」

青羅到了此時,察覺到眼角的溫度,這才覺得似乎真實了些。她也伸出手踫到他的手,似乎粗糲了許多,只是那觸覺,仍舊和那一日在燕婉橋上牽著自己的人一樣,帶著自己熟悉的溫度。她往他的腰間仔細尋覓,果然瞧見玄色的衣襟上頭,那一枚青龍配如有破雲之勢,張揚著王者之氣。青羅從自己身上解下溫熱的鳳佩,依著記憶里的手法,幾乎有些慌亂把兩枚玉佩扣在一處。直到成了一個完滿的圓,如同天地初生就是如此一般,她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人,活生生站著對自己微笑的這個人,就是懷慕,她的夫君,她千里而來要尋找的人,她不敢相信,卻又這般確信。青羅怔怔地微笑起來,多日的等待,風霜的漂泊,不就是等著這一刻麼?而真到了這一刻,才知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懷慕把怔住的青羅攬到身邊,仔細地端詳了許久,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何止是青羅,連他這個沒有喝酒的人,明明白白得看在眼里,也覺得像是醉眼所見了,幾乎不敢相信了。她穿著一身紅衣,紅梅一樣的顏色,胭脂一樣的顏色,那顏色如同她新嫁的時候一般,只是那時候自己哪里想得到,這個女子會與自己這樣近?近的留在了自己的心上,再也不能忘懷,即使分別了這樣久,卻似乎日日都相見。即使只分別了這些日子,卻似乎已經過了無窮無盡的光陰。宿昔不梳頭,絲發垂兩肩,這個時候她似乎真像是那嬌羞溫婉的尋常女子了,容顏姣好,脈脈如訴。身子一動,身上的銀鈴便簌簌地響著,聲音細微,像是風一樣的聲音,拂過身上繡著的牡丹花。胸口卻只有那麼一對桐花,輕柔的顏色,並蒂開著,像是要活過來了一樣。

青羅似乎清瘦了許多,像是頗歷了些風霜。雖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容,面上的神情卻是自己陌生的。從自己遇上她的時候起,她總像是壓抑著什麼、背負著什麼一般,即使是在兩情相悅的時候,淺嗔薄怒喜笑動人,卻也不曾見過她這樣的神氣。像是春閨里的女兒,含著些無助的哀愁,睫上將落未落的一滴淚,毫不遮掩那一點清愁,叫人心生憐惜。瞧著自己的樣子,似乎像是仔細分辨,唯恐又是黃粱一夢,唯恐眨一眨眼楮,自己便又消失不見了一般。一雙眼楮里染上了醉意,卻依舊青澀純真,瞧不見昔日的睿智通達。

她是柔弱的,即使她沒有自己在身邊的時候,似乎無事不敢為無事不可為,卻又在看見自己的這一剎那,所有隱藏在果決下頭的委屈都涌了上來。這是他的妻子,從千里之外嫁到自己身邊來,又不畏風霜來這里找尋自己。她堅強如許,卻又其實只是十六七的女子罷了。如若不是自己的籌謀,或者她可以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而不必離家萬里。如果不是自己的私心,或者她還會有江海寄余生,自由自在的那一日。是自己把她卷進了這些紛擾里頭,又把她一個人留下那樣久。在這一刻他才明白,即使她比所有人還要聰慧果斷,即使她一個人能夠平定所有,能夠與自己馳騁天南地北,她終究只是一個女子,在看見自己的時候,也會覺得妥帖而安全。

懷慕再沒有說什麼,只輕輕地擁住青羅,輕聲道,「你放心。」他忽然想,以後不管自己去哪里,就與她一同去吧,也省卻了彼此憂心。本來男人出行把女子留在家中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一來是女子不便,二來也是少了危險的意思。而看著青羅,他卻忽然覺得,或者這樣的女子,是該和自己一直相伴的。若是歡喜便一起歡喜,若是悲傷也一起悲傷,披荊斬棘前行,不要兩地相思。因為這樣的女子,即使你留下了她,她也會義無反顧地跟隨著你,倒不如從不分別。他再不想舍下她一個人,生死匆忙難料,誰知道下一回分別的時候,還有沒有這樣相逢的時候呢?余生短暫,他只想她一直在自己身邊。

已共酒杯,長堅海誓,他們飲過洞房合巹,卻並沒有說過多少海誓山盟的言語。他們只是在某一個時候,放下了心里的顧慮,一起執手走上了同樣的路。青羅在懷慕的懷抱里閉起了眼楮,這懷抱是熟悉的,她還記得那一日在永慕堂,他就是這樣抱著自己,對自己說了同樣的三個字,「你放心。」這一回听來,仍舊是那樣的安心。她自然放心,走了這麼遠,瞧過了那麼多的生死,終于看見他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自己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她在此時此刻不想去問他為什麼會在這里,那些權謀爭斗的事情,且容她明日再去想。這一刻,她只是他的妻子,只想這樣靠著他,覺得安心自在,不用聰慧堅強,想落淚便落淚,想笑便笑,什麼都不用思量權衡。

見君忽忘花前醉,這一刻相逢,卻不知醉意是淡了還是濃了。醉眼觀花,醉里相逢,浮生不過一瞬,能遇上自己想要見的那一個人,或者並不在意是醉是醒。或者醉了更好,即便明日醒了,還有千頭萬緒要琢磨,還有許多身份、責任和。然而這一刻卻這樣簡單,只擁有彼此就已然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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