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56章 彼此成兩岸(三)

作者 ︰

軍兵撤走。高洪又吩咐府中眾人散去,剛剛被擠得滿滿的前院頓時冷清下來。

鄭元冷冷看著高長恭,心中一片淒然,雖只有短短數步之遙,卻覺著已相隔千里。

「你還想問什麼便問吧。」鄭元已十分疲憊。

高長恭此時心里亦是一片苦澀,從剛才鄭元進入前院開始,他便靜靜地看著。看著鄭元幾日光景便病的如此憔悴,他心痛不已;看著她剛才神色自若地巧設騙局,幾乎將無辜之人推向萬劫,他更加心痛。他突然發覺自己其實並不真正了解眼前這個女子。或許應該說他以前看見的只是她聰慧溫婉的一面,並不知道或是並不想知道她還有著其他的面孔。

「那個突厥人現在哪里?」高長恭啞聲問道,滿目淒惶。

鄭元唇角微勾,自嘲地笑了。心里雖知渺茫,但仍有那麼一點希望——希望他能問一句︰「你這幾日過的怎樣?」可惜……希望終成絕望。

「他自然在客房之中。」鄭元笑著回答,蒼白容顏如同風中搖曳的荼靡花,淒美,冷絕。

高長恭眼楮泛紅,咬牙道︰「鄭元!你難道說謊已成了習慣了麼?」

鄭元的心漏跳了一拍,自相識以來,高長恭還從未如此連名帶姓厲聲地叫過她的名字。

只听他繼續道︰「你那張畫能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這是你的絕技,雙頭畫。正看是一幅畫,反轉過來又是另一幅畫。若不是你曾用此等技法調笑于我,怕是今日我也會被你瞞過。你讓煙嵐拿給鄭玉看時是一個順序,待交還到你手上再重新在案上展開時,你卻換做另一個順序。由此畫面反轉,我們與她開始看到的根本不同。你如此做只能說明一點,就是她所言非虛,而你與那胡商不過是在演戲。」

鄭元依舊笑著,表情未變,只是聲音顫地厲害,「你既已知曉,為何不將我拆穿?」

「我……」高長恭慘然笑道︰「我若拆穿,你勾結突厥,便是死罪。」

鄭元冷笑,「我現下死與不死又有多大區別?只是幸而你沒有拆穿,不然你蘭陵王府上下,包括你自己怕是都月兌不了干系。」

「我本就沒想月兌開關系。」高長恭喃喃自語,只是聲音極小,鄭元並未听到。

鄭元自顧著幽幽說道︰「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是我本性,也是我生存法則,我也從不以此為恥。但對你高長恭,我……何曾有過半句謊言?你我雖立場不同,我或許相瞞,或許不言,但從未相欺。我今日是要演戲,不演場好戲……怎對得起你們帶兵圍府?不演場好戲怎能還全府上下太平?你要忠心,你要報國,你要大義,可我……卻只要家人的性命。我今日見的……是突厥皇族,但他只是來探望故人,並非你們所想的刺探軍情。他現在也確在王府客房之內,只是我絕不會讓他陷落在你大齊!」

鄭元的心已痛的沒了感覺,卻沒有落淚,約莫是無淚可落了。

話一說完,轉身即走。可鄭元忘了自己已病了多日,這一晚的折騰全憑一口氣撐著,這突然一走,頓覺天旋地轉,腿腳一軟,倒了下來。

未及倒下,高長恭已是一個箭步上前將其接在懷中。煙嵐本在旁邊候著,見此也奔了過來。

高長恭感到懷中鄭元渾身冰冷,額間卻不斷滲出虛汗,覺著自己的心房猶如被人生生撕裂一般疼痛。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半句此時可說的關心話語。

鄭元撇開眼,沒有看他。「煙嵐!」鄭元輕聲呼喚。

「小姐,我在這。」煙嵐立刻上前。

鄭元將手搭在煙嵐的臂上,咬牙使出渾身力氣,借著煙嵐的攙扶離開長恭的懷抱。

高長恭看著鄭元奮力離開自己,幾番想將她拉回自己懷中,緊緊擁抱。告訴她這幾日自己有多想她;告訴她自己內心早先的憤怒已被心痛取代;告訴她其實自己早已做好準備,如果今日她真的獲罪,便與她一起共赴黃泉。可縱是說了,以她的固執性情現在又能相信幾分?高長恭終是什麼也沒說,甚至因不忍看她掙扎,還從後面輕輕托了一把。

「扶我回去。」鄭元靠在煙嵐身上說道。

煙嵐領命,扶著鄭元緩步向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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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出去!我可不想與女人動手。」蒙托低低咆哮。

抱劍靠在門口的知琴冷冷看他一眼,「你還是安分些吧。你此番莫名其妙地突然造訪,又好死不死地擒了那個女人為你引路,給主子惹的麻煩還小嗎?若不是主子發現那女人沒了蹤影,及時安排,今日之禍還不知該如何收場!你今晚在這里呆一夜,明早我便護送你隨巴克烈大叔的商隊返回突厥。」

「我知道惹下了麻煩,所以才不能讓烏麥替我去承擔。況且我堂堂突厥特勤豈要你一個女子的保護!你若再不讓開,我可真要對你動手了。」蒙托擺出面目猙獰的模樣。

知琴懶得看他,打了個哈欠,閉上眼楮,動也沒動。

蒙托長這麼大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竟被一個女人如此不放在眼里,頓時咬牙切齒。可畢竟對方是個女人,又是烏麥的屬下,自己不便發作,于是不再理她,邁步就向屋外走去。

蒙托剛走至門口,知琴寶劍出鞘,已橫在自己面前。「我說過,今夜你哪兒也不能去!」

「你!……」

「外面的事,不是靠武力能解決的。主子既然吩咐我將你從密道帶到此處,就自有她的安排打算。你現在出去,只會壞了主子的計劃。你心里若能替主子考慮半分,就呆在此處,哪也別去。」

蒙托憤憤地瞪著知琴,「可烏麥現正病著,你難道不知道?如何還能對付那些豺狼?」

「主子又不是要與人打架。論起頭腦,縱然主子病著,也難有人是她的對手。我倒是擔心……」知琴皺著眉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擔心什麼?」蒙托有些發急。

知琴嘆了口氣,「我擔心過了今夜,王和主子心結怕是要更大了。」

「能有什麼心結?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家王根本就不待見烏麥,不然也不會任由烏麥這麼病著,不聞不問。而烏麥若不是為了鄭家,怕也不會在此受他們這口惡氣!他日我回到草原,定會替烏麥討回這口惡氣!」蒙托面目陰沉,恨恨發誓。

知琴卻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呢?」正待追問,忽听得有一絲聲響,「誰!」知琴仗劍在手,厲聲喝問。

「是我。」勒拜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外頭軍兵都已撤走了。主子讓我來看看蒙托兄弟,說——明日蒙托兄弟離開,她就不來送行了,讓蒙托兄弟多多保重。」

蒙托抓住勒拜的胳膊,「讓我明早再見烏麥一面吧。」

勒拜搖頭道︰「蒙托兄弟,你身份特殊,還是……避避嫌吧。」

蒙托听他如此說,很是頹喪,卻也不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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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重騎營騎射場。

這是專門為訓練重騎兵修葺而成的溝壑,丘陵場地,四處矗立著為供訓練的稻草人、木樁和射箭的靶子。重騎軍已都配齊裝備,各個身穿重甲戰衣,胯下披甲烈馬,猶如鋼鐵堡壘。

高長恭亦身著重甲,站在隊伍前神情嚴肅的訓話。「重甲騎兵不同于普通騎兵,你等今日已經感覺到了,身上盔甲較往日重了數倍。身著這樣的甲冑,穩固地騎在狂奔于坎坷之途的馬上,還得活動自如,無論是向前後左右開弓射箭,還是揮動武器,穩準狠地打擊對方,且對于敵方迅猛的攻擊,能夠穩妥地躲閃避或撥檔,這都比往日難上十倍,絕非一日之功。你等若想在戰場化身修羅,給敵人致命一擊,平日就必須付出加倍努力,不避炎熱和酷寒,方能練出真功夫。」

這時親衛牽來一匹駿馬,高長恭接過韁繩,一躍上馬,策馬疾馳在溝壑、丘陵之上,穿梭于草人、木樁之間,穩如泰山,數十斤的甲冑猶如沒穿一樣。只見他手持硬弓,左右開射,並蒂連發,箭箭命中靶心,軍士們無不暗暗叫奇,大聲呼好。

旁邊副將莫多婁敬顯一聲令下,有弓弩手上前,萬箭齊發。高長恭換做長刀,左右撥擋,上護其身,下護其馬,刀光凜凜,密不透風。前方段暢雙腿一夾馬月復向長恭馳去,揮動長槊向長恭頸項砍去,長恭腰部向後一躺,躲過段暢迅猛的攻勢。二馬交錯,長恭側轉出擊,向段暢胸口刺去,段暢也非等閑,策馬回身躲過攻擊。卻不料高長恭留有後招,忽然撤刀,飛躍而起,盤旋著拍向段暢的頭頂,段暢躲閃不及,被長恭刀背一點,跌下馬去。高長恭手撐馬背,盤璇一圈後,復騎回馬背上,一派瀟灑利落,眾騎兵無不拍掌叫好。

一趟下來,長恭騎回軍前,發令道︰「下面,你等2人一組練習騎射。」

眾軍領命,開始練習。高長恭往來巡視,從中指點。

就在此時,瓊琚策馬從營外奔馳而來。高長恭眼角瞥到,縱馬出來,「此番可見著王妃了?」

瓊琚喪氣道︰「沒呢。那煙嵐也太厲害了,板著個鐵臉,任我怎麼求也不給進蒹葭居。若不是仗著王妃寵著她,哪容她在王府這般放肆。」

瓊琚說著偷眼瞟了一下長恭臉色,只見他臉陰的厲害,不覺有些猶豫。

自那夜兵圍王府後,煙嵐就以王妃病體未愈,需要靜養為由,愣沒讓高長恭再踏進蒹葭居半步。高長恭知曉煙嵐之所以敢如此,多半是鄭元授意,也就不能與她計較。可是能進之人均是鄭元心月復,自不會透漏里面情形,高長恭擔心鄭元病情,卻又得不到半分信息,不免心焦。于是只得寫下書信讓瓊琚帶去蒹葭居求見,誰知幾次都被擋了回來。

高長恭嘆了口氣,「還有什麼事,說吧。」

「今兒王妃見了高洪,說——鄭玉姑娘的杖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兩日前外面也有了回話,說是她的舅父也從南方回來了,所以今日讓高洪安排人手將鄭姑娘給送過去。」

「你說什麼?」高長恭眼楮一亮。

瓊琚不知長恭所指,有些茫然,「說讓高洪安排人手將鄭姑娘給送往她舅父處。」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今日王妃親見高洪了?」

「是。」瓊琚愣愣答道。

高長恭唇角上挑,「那高洪定然能知曉王妃病況如何了。你可問過高洪?」

「啊——」瓊琚才反應過來,「我還沒問,我這就回去問。」說著,撥轉馬頭,又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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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晌午,瓊琚才返回軍營。

一進大帳,只見安德王高延宗正坐在帳內,與自家殿下臉色都極為難看。瓊琚不敢妄言,趕緊垂手站立一邊。

沉默半響,高長恭才緩緩開口,「大嫂一向至孝溫婉,我不信她會譖訴宋太妃。」

高延宗唏噓道︰「我本也不信,特地前去問了大嫂,她竟親口承認了。」

「可是為什麼?這沒有道理啊?」高長恭攥緊拳頭。

「我也不知道。」高延宗悲道,「我只知道,我高門怕是要全瘋了。子佷兄弟相互殘殺還不夠,如今連深宮中的母妃也都無法幸免,真不知下一個是你是我要成這屠刀下的亡魂……」

「我去趟大哥府上。」說著,高長恭向外走去。

高延宗亦跟了出去。

瓊琚在旁張了張口,終沒發出半點聲音。

長恭幾人馳馬來至河南王府,只聞得府中一片哭嚎之聲,大門半開,無人駐守。幾人快步進入府內,高長恭抓起一名僕役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僕役哭道︰「我家王妃……薨了。」

「什麼?」高長恭雙手顫抖,面色發白。

高延宗搶過一步,怒道︰「胡說!我今兒一早還見過大嫂,怎麼現在就……」

「我家王妃今早將人都遣出房外,說身子困乏,吩咐午時用膳時再去叫她。誰料侍婢前去請王妃用膳時,發現王妃已然懸梁,氣絕多時。」那僕役邊哭邊道,只因盧氏平日對下極是和善,故而府中僕役都傷心不已。

高長恭幾人悲從中來,都落了淚。

待進入正廳,只見盧氏已被裝入棺槨,高弘節跪在棺前痛哭不已。看他十歲年紀,已失雙親,不覺讓長恭想到自己當年父王被刺的情形。不由走上前去,將弘節緊緊抱入懷中。

一會兒功夫,高孝衍等諸王均來到河南王府,唏噓一陣後便幫著弘節操持盧氏後事。看著偌大的河南王府如今只能靠一個十歲孩童主持大局,眾人不禁心酸。好在弘節悲痛過後,倒也冷靜下來,府中諸事安排井然有序,遠不似個孩童所為,大家這才放下心來。

到高長恭離開河南王府時,已是玄月高掛。

回到軍營,只見高洪站在營門出來回踱步,似是十分焦急。

一見長恭歸來,便迎了上來,「殿下,您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啊……」

長恭心中一驚,道︰「出了何事?」

高洪急道︰「今日洛陽來人,說鄭公病重,藥石罔效。王妃听了,心痛甚急,立刻吩咐備了車馬,又讓我來知會王一聲,便攜小郡主趕往洛陽去了。」

「何時走的?」

「午後便出發了。」

「……」高長恭仰望星空,徒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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