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府。
鄭元正在書房算賬,一只金瓖楠木小算盤在她手下打得 啪作響。
「聞音!」鄭元忽然開口。
「屬下在!」一個人影從窗外飄入,無聲無息。
「你去趟蘭陵郡,和王渙大哥說他們的損耗高了些,讓他們盡量節約。」
「得令。」那人轉身離去。
「知琴!」
「屬下在。」一名丫頭打扮的明媚少女站在了鄭元身後。
「祖珽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有,還有宮中來的消息。」少女自袖中取出兩卷錦帛,遞給鄭元。
鄭元展開看了,蹙起眉頭,「去吩咐準備馬車,隨我出府。」
「是。」
半個時辰後,一駕青幔馬車來至河南王府門前不遠處,有一人從井巷中竄出,躍入車上,坐在了車夫身側。
「河南王可曾歸來。」鄭元淡淡問道。
那人回道︰「河南王上朝未歸。」
鄭元「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從車中遞出一封信帛交予那人,「你在此等候,待河南王歸來,將此信親手交予他。」
「是。」那人領命下了馬車。
馬車又徐徐離開。
一刻鐘後,坐轎回轉王府,剛下轎,便有人突至轎前,雙手將信帛舉在頭頂,跪拜道︰「奉我家王妃令,將此信呈予王。」
高孝瑜一愣,命人將信取來。誰知那人用手一擋,道︰「我家王妃有令,此信必親手交予王。」
高孝瑜道︰「你是哪家僕從?」
「回王的話,小的乃蘭陵王府侍從。」
「哦。」高孝瑜起身,親手接過信帛,將其展開。只見上面只寫了八個字︰「帝起殺心,婚宴勿行。」
高孝瑜臉色白了白,道︰「你家王妃還有什麼話?」
「沒有了。」
高孝瑜點頭道︰「回去代我謝過你家王妃,說我知道了。」
那人叩了個頭,轉身離去。
高孝瑜喚過親衛,對其一陣耳語,而後整了整神色,步入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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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之日。
高孝瑜的官轎順著鄴城東大街向三台宮行去。
轉過街角,只見一駕青幔馬車停在路的中央。無奈官轎只得停下,隨從將情況稟告,高孝瑜微微苦笑,步下官轎。
並沒有讓侍從跟隨,高孝瑜緩步來至馬車前,「弟妹,我還需趕往三台宮觀禮,煩請弟妹讓讓。」
車內一個幽柔的聲音道︰「大哥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接到了。」
「大哥沒有看懂?」
「看懂了。」
車簾「啪」地一聲被挑起,「那為何今日還去?」
高孝瑜看著鄭元苦笑道︰「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嗎?」。
「活著——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帝王殺心一起,即使躲過今日,還能躲過明日嗎?」。
「至少還有機會!總比不明不白地死于別人陰謀之下要好。」
高孝瑜看著鄭元憤憤的臉,溫和地笑著,「雖是陰謀,卻有因果。那摩女誣我不假,但我高氏害其全家也是不假,其中是非恩怨難以說清。至于九叔,他也不會僅僅因此便罔顧兒時情意萌生殺意。」
鄭元定定地看著高孝瑜,「你知道……」
高孝瑜輕嘆道︰「有弟妹提醒,我若再探听不出這些,那就真是無能了。」
「那大哥為何還要去?」
高孝瑜淡淡道︰「自古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君臣臣,先君而後臣。當初是我為展抱負,為一己之私而違了君臣之道,一手將九叔推至雲端。如今君王失道,這苦果自當應由孝瑜首先品嘗。但願以我之命,能讓陛下重回君道。」
鄭元厲聲道︰「如今的帝王豈還是你兒時的九叔?怕的是,縱然你死上十次,也不能改變其分毫。」
高孝瑜目色淒然,「為人臣子,自盡臣子本分,成與不成,也只能听天由命。」
鄭元听了,再無言語,只是搖頭,滿眼悲切。
「長恭呢?」高孝瑜忽又問道。
「他感染風寒,在家中休養,怕是不能觀禮了。」鄭元撇過眼楮。
「風寒?好,很好。長恭手握兵權,若有異動,更是遭忌。現下他在府中,這我就放心了。弟妹,不早了,我要走了。」
鄭元吸了吸鼻子,點點頭,命人將馬車趕至一邊,目送高孝瑜的官轎緩緩離去,不由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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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宮中,所有的朝中大臣、皇室宗親,皆受命前來觀禮。
依據宗室宴禮,皇帝于正殿面南背北而坐。高氏七廟子孫則會集在神武門,依照在宗室中尊卑順序,魚貫列于殿庭之中。升殿就位後,皇帝起立,宗室伏拜。皇帝坐下,宗室興拜而坐。尊者南面,卑者北面,以西為上。
高湛命太尉為使,司徒為副使,持節捧詔,行至大將軍斛律光小女兒的面前,奉璽綬冊。那女孩年紀雖然小卻懂規矩,跪受璽冊,拜舞如儀。然後,使者與眾大臣公卿皆向新的太子妃跪拜。
太子與太子妃還不到十歲,但在整個繁瑣復雜的婚禮儀式過程中竟然沒有絲毫差錯。
儀式完畢,大家來至御花園,絲竹奏樂。園內被宮檐上高懸的宮燈照的通亮如晝,宮娥內侍來回穿梭。
斛律光被圍在群臣中央,大家紛紛向他恭賀。斛律光舉杯應酬著,面帶笑容,只是那笑容,夾雜著太多無奈。
孝瑜來到花園,詫異地看到長恭居然也在。
「長恭,你怎麼來了?」孝瑜疾步走到他身邊。
「大哥。」高長恭笑著迎了上來,臉頰上有著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太子成婚,又是斛律將軍嫁女,況兄弟們都來了,我怎可不到?」
高孝瑜滿心憂慮,「你不是染了風寒嗎?」。
「區區風寒,還抗的過去。」
孝瑜暗想不好,想找個理由把長恭支開,卻已經晚了。
眾人坐定,酒宴開席。
高湛命八十一御女為眾臣斟酒,自己亦端著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群臣。和士開則在高湛身邊伺候。
孝瑜食不甘味,此時面前卻再次出現了那個面容——摩女。
她走到近前,背對高湛,為孝瑜斟滿一杯,舉到他面前,盈盈笑道︰「這兩日宮中之事,想必王已查清楚了。只是不知王可查出了我為何要誣陷您嗎?」。
高孝瑜看了她一眼,並不理會。
那摩女臉龐湊近,壓低聲音道︰「只因主人有令,勢要殺盡你齊國能臣,滅你齊國江山!」
高孝瑜猛地抓住摩女手腕,怒道︰「你主人是誰?」
摩女奮力想將手抽回,怎奈被高孝瑜緊緊抓住,動彈不得。
高孝瑜恨恨道︰「你若想殺個高氏子孫以報家仇,我不會怪你。但要想毀我大齊,我高孝瑜縱成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們!說!你主人到底為誰,不然休想離開!」
摩女見抽不回手,急道︰「我姓爾朱,主人還能是誰?你若有命,回去找她便是。」
高孝瑜一愣,腦中一片混亂,不覺手勁一松,摩女將手猛地抽回,踉蹌逃走。
站在御座後面的和士開看著這拉扯的情景冷冷發笑,立刻指示給高湛看。「陛下,看來摩女所言不假,這河南王竟在此大庭廣眾之下還敢如此。您看,那摩女慌張模樣,怕是又被河南王言語威脅了吧。」
高湛高坐于御座上,見此,新恨舊怒,頓涌心頭。命令內侍︰「將青銅方樽取來,朕要賜酒于河南王!」
青銅方樽是祭祀所用的尊貴酒器,現在拿它來賜酒,眾臣只道是皇上對河南王青睞有加。
高孝瑜知道這方樽的分量,一樽足以盛酒五杯之多。他望向高湛,只見他面如冠玉的容顏毫無表情,不覺心中一涼。
「斟滿!」高湛命令內侍。
高孝瑜沒有推辭,因為知道,他推辭不掉。仰首一飲而盡,冰涼的漿液順著喉嚨一路下行,一路燃燒,灼灼生痛。
「陛下,兄弟中,除我以外,均是量淺。這御酒,肯請陛下僅賜孝瑜。」
高湛略一沉默,「好。那今日朕就賜河南王七七四十九樽御酒。」
此言一出,群臣俱驚。
高孝瑜閉上了眼楮,不再看他。
飲盡一樽,復又一樽。
看著孝瑜就這麼一樽樽地喝下御酒,眾兄弟心如刀割。
突然,高長恭霍然起身離席,伏身于地︰「陛下,大哥已醉,請讓臣代他喝吧。」
高孝琬也離座跪下,「臣也願替兄長飲下余下之酒。」
高延宗也跪了下來,「臣也願意替兄長飲酒。」
高湛沒有絲毫反應,孝瑜則看了眾兄弟一眼,示意他們退下。這個時候,再沒必要大家一起往刀口上送了。
高孝瑜繼續飲酒,直至第三十七樽。高湛默默數著,而高孝瑜則已不知自己飲了多少。他的身體膨大,所飲之酒也不住從口鼻中嗆出。
「好了!」高湛突然喊停,「長恭,你不是要替兄長飲酒嗎,剩下的你來喝吧。」
在一旁已跪了半響的高長恭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遵旨」。而後上前拿起酒樽,閉起眼楮往口中猛灌。
高湛也不看他,吩咐道︰「婁子彥,河南王醉了,送他回府吧。」
馬車緩緩的向宮門駛去,搖搖晃晃的馬車,讓高孝瑜的胃不停的翻滾。
「停……停車。」
婁子彥听命停下來。
「到……哪里了?」高孝瑜體內燥熱難忍。
「回王的話,到西華門邊的金水橋了。」
高孝瑜下車,扶著橋欄想清醒一下。
婁子彥道︰「王,喝口水解解酒吧。」
高孝瑜接過水囊,不疑有他的喝了下去,突覺一陣鑽心的絞痛。
「這水……」
「王,您小心!」婁子彥假意的扶住高孝瑜,在他耳旁低語了一句︰「皇命難為,請王安心上路吧!」
鮮血從高孝瑜的口中涌出,嘴角掠過自嘲的笑容,「九叔……你果然是變了。」
往事如雪花紛呈,在眼前漸漸模糊不清。
突然,身體被人重重一推。高大修長的身影,翻過橋欄,墜入玉帶河中,濺起水花串串。
「王!來人啊!河南王落水了!」
岸邊的婁子彥虛張聲勢的喊了幾句,不一會便隨風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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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中仍杯籌交錯,絲竹鳴響。
高長恭本就不適,加之飲下十余樽御酒,已昏昏伏于案上,不省人事。
高孝衍等其他幾名兄弟則憂心忡忡,食不甘味。
忽然間婁子彥自外匆匆跑了進來,均是心中一凜。
「稟陛下,河南王行至金水橋時,因醉酒體內燥熱難耐,投水溺絕。」
霎時間,整個御花園鴉鵲無聲。
高湛眼角低垂,舉杯不語。
良久,開口言道︰「傳朕旨意︰河南王高孝瑜,忠以侍主,不幸早夭,追贈太尉、錄尚書事,謚康獻。王爵由其子弘節嗣。」
宗室、群臣匍匐听旨,寂靜無聲。
突然,河間王高孝琬霍然站起,放聲大哭,嚎啕著沖出宮門。
高湛瞅著高孝琬的背影,雙目陰冷,寒光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