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47章 落花染袖衣

作者 ︰

直至二更時分,長恭才幽幽轉醒。

眼未睜開,已出聲道︰「瓊琚,可有探報?」

「你以主將之身屢犯險境,可知如若有失,我軍必會一敗涂地!」高孝琬冷冷說道。

「三哥……」

高孝琬神情疲憊,繼續說道︰「你昏迷半日,若敵軍此時來犯,你倒說說該如何是好。還有家母!你自小在她院中長大,她一直將你視若己出,我倆同吃同睡,未有半分差別。你如此不珍惜自己,倘若有事,不怕她老人家傷心嗎?」。

長恭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三哥所說,長恭何嘗不知。只是國主怯戰,若不為大軍殺出士氣,此戰還如何進行?兵心一動,那就有亡國之憂。國若不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屆時就不是讓嫡母傷心,而是受敵國之辱了!我全軍上下能做此戰者幾人?只有長恭與明月將軍。今明月將軍在南線作戰,長恭不戰,還有何人?至于防務,出城之前我已交代趙郡王與相願,即便敵軍趁此機會來攻晉陽,也絕討不到半點便宜。」

高孝琬重重嘆息一聲,「入更時你派出的斥候已回來復命,他們不見你不肯將所探結果說出。只是那時你尚未醒來,我只有讓他們暫且在偏帳中稍息,等你清醒再做打算。」

高長恭立刻坐起身來,吩咐瓊琚讓他們進賬。

不一會兒,幾名身穿尋常百姓服飾的精干少年步入帳內。

「可探得消息?」高長恭急問。

「回稟王,已經探明。北周此役步騎損失過半,楊忠已下令讓騎兵護送傷病先行撤出,自己只留七百步兵墊後。至于突厥,不知為何似乎從昨夜起,他們就有意撤走,行裝都準備完畢,只是未行。今日掌燈後,第一批已先行向北,往陘嶺而去。」

高長恭展眉道,「好!不論何因,此番突厥拒戰,對我大齊都極是有利。」

「四弟,是否要派兵追擊?」

高長恭微微一笑,「不急,等他們再走一些。畢竟我能用騎兵也只有一萬,突厥十倍于我,不能將他逼入絕境,不然其垂死反擊會極為可怕。」

高孝琬點頭道︰「也是。」

高長恭叫瓊琚喚來親衛,傳令道︰「……傳令三軍,明日卯時做飯,辰時整軍隨我出擊!」

親衛領命出賬。

長恭對孝琬笑道︰「我等只需在後面轟上一轟,就可讓他們退得干淨了。」

轉而又對幾名斥候道︰「並州北部百姓如何?」

為首斥候拜道︰「我等接王急令後,奔赴晉北,每個村落均傳了王令,讓其避之山野。其中大多村民都依令而行,只有少數頑冥不靈者,留在了村中。後果不出殿下所料,突厥行軍不備糧草,只一路燒殺獲得。因有了事先安排,所以百姓損失不大。」

長恭笑容擴大,「看來此次突厥也要損失不小了。」

高孝琬不解,「為何?」

「他們既未從我方村鎮之中得到充分的補給,又遇這連日的大雪,即使人糧尚夠,馬匹的草料也是不足。突厥全是騎兵,如此一來,其糧草更是捉襟見肘,怕是最後只能拄著長槊走回故土了。」高長恭向後倒在榻上,長長地輸出一口氣。

風雪漸停,久違的陽光重回大地。

北周與突厥的這次聯合伐齊終以失敗收場,倉皇狼狽地逃回故國。

高長恭的隊伍追的並不是很急,如蠶食一般逐步消滅北周留下墊後的小股部隊。四日過後,敵軍已無殘余留在齊境,長恭亦引兵自長城而還。

隊伍行至陽曲,高長恭看著被敵軍焚毀的城鎮,心中一片惻然。吩咐部下,在陽曲廢墟中支起鍋灶,準備用完午飯,再回轉晉陽。

高長恭下了戰馬,慢慢走在陽曲本該熱鬧的街頭,看著滿目的殘垣,還有地上干涸的血痕,眼中蒙起一層霧氣。正在感傷,只听得前方一陣騷亂,中間還夾雜著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遂疾步向前,一看究竟。

翻過幾座焚毀的宅院,只見一堆士兵正圍著一間破屋。瓊琚上前兩步大喊︰「蘭陵王到!」那群士兵一听,紛向兩邊退開。高長恭上前,問破屋門前為首的一名校尉,「出了什麼事都聚在此處?」

校尉一臉委屈,回稟道︰「方才我等想在這破屋中尋些木塊引火,誰知竟發現有名女子藏于在灶台之下,已是暈厥。我等好心,將她又搓又揉,喚醒過來,她竟拿起灶上菜刀對我等亂劈亂砍,還驚叫不止,這才引來眾人。」

高長恭走進屋中,只見一名女子立于灶台上,面目因長時藏匿于鍋台下而變得漆黑難辨,頭發蓬亂,只能看出眉目倒是清秀。她只穿了件襦裙,且破爛不堪,無法遮體,雙手緊握菜刀,滿眼戒備。

高長恭不禁唏噓,這妙齡女子本該在父母兄弟的呵護下,藏于深閨,可她卻因戰禍變成這般模樣。這是敵兵之罪,還是自己這些守國男兒太過無能,才造成這樣的不幸。

長恭見她肌膚已凍得青紫,若不趕緊加蓋衣裳,怕會大病,于是溫言道︰「女郎見注20莫怕,我等乃是大齊之軍,對你絕無傷害之意。可否請女郎放下刀刃,莫要傷了自己。」

那女子卻听而未聞,依舊舉刀戒備,雙手不住發顫。

長恭繼續道︰「女郎想必在此躲了多日,可是餓了?我們已煮好羹粥,你若不棄,可來食用。」

那女子听到食物,咽了咽口水,眼波微動,但依舊舉著菜刀。

高長恭喚人取來一碗粥,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輕輕放在地上,隨即又退了回來。

那女子戒備地看著高長恭的舉動,見他退開,又聞到粥香,視線終被吸引到粥上。

趁她分神的剎那,高長恭一個飛身已來到女子身側,未待她反應過來,伸手已點住了她的穴道,讓其不能動彈。然後伸手便拿去女子的菜刀,撂在一旁。女子這才反應過來,尖聲大叫。高長恭並不理睬,只解上的裘氅44,將女子裹住,抱了起來,向屋外走去。

那女子一被長恭抱起,尖叫地更加厲害,見長恭無有反應,便一口向他頸側咬去。血從女子嘴角溢出,長恭皺了皺眉,依舊沒說什麼,大步走到屋外。

一出破屋,眾人見到此番景象,發出一陣低呼。長恭仿佛沒有听見。徑直把女子交到瓊琚手上,吩咐道︰「瓊琚,快帶她到灶火旁暖和一下,她快凍僵了。再給她喂點粥喝,她餓壞了。還有,她受了驚嚇,對她溫和些。」轉身又吩咐眾人均回歸原位,不得圍觀,而後舉步離去,往別處巡視。

瓊琚無奈地抱著那名女子,盡量讓她離自己遠些,忍受著她一波接一波的尖叫與咒罵,來到一架起的灶火旁將她丟下。「你閉嘴!再叫我將你剁了!」瓊琚忍無可忍的怒吼,一臉凶惡。那女子一驚,立時住口,只是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

瓊琚盛來一碗熱粥,沒好氣地道︰「我等既不是豺狼虎豹,又不是劫匪強盜,只見你又凍又餓,衣不蔽體,才好心救你。你反倒好,將我等均看做壞人,不僅又哭又叫,拿刀相向,還咬傷了我家殿下!我真恨不得……罷了,吃你的吧!」

瓊琚舀起一勺熱粥,伸到女子嘴邊,警告道︰「我可說了,不許咬我的手,不然我……我……我真會不給你飯吃!」想起長恭吩咐,瓊琚頓感找不到威脅之詞,于是說出了這麼一句。

那女子听他如此威脅,不禁破涕為笑,竟乖乖地吃起粥來。或許因為餓了,女子吃的極快,以致瓊琚喂的速度遠趕不上她吃的速度。于是索性將碗遞到她的面前,讓她對著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片刻功夫,一碗熱粥就下了肚。

瓊琚看著空空的碗底道︰「你可還要一碗?」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于是瓊琚又喂她吃了一碗。

「對不起。」女子紅著臉低低道,只是面上沾著鍋灰,看不大出來。

「什麼?」瓊琚一愣,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誤會你們了。前番突厥過境,燒殺搶掠,凌辱婦孺。我被父母藏在灶底才躲過一劫,但我雙親皆死在他們的屠刀之下。城中所有吃的、用的,均被洗劫一空。我出來見父母雙亡,痛不欲生。將他二老埋葬後,我亦不知哪里可去,又怕突厥回轉,于是重新躲回灶底。」女子一邊敘述,一邊流淚。瓊琚听她經歷,也同情不已,不再對她厭惡。

女子接著道︰「我又凍又餓,漸漸沒了知覺。誰知一睜眼,竟看見幾名軍兵在我身上亂模……」

瓊琚笑道︰「他們是在救你,並非輕薄。」

女子點點頭,「現下我相信你們是好人。可是當時……所以我才拿起菜刀,以死相拼,想保住清白。對不起!」

瓊琚搖搖頭,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對不起的是我家殿下。他好心救你,你卻咬他一口!我家殿下為大齊已是戰得渾身是傷,如今還被你這不識好歹的丫頭加上一道!若不看你身世可憐,若不是殿下吩咐,真想揍你!」

女子好奇道︰「你家殿下叫什麼?他既救了我,我自當向他道謝;而我咬了他,也該向他說聲抱歉。」

瓊琚傲然道︰「我家殿下便是赫赫有名的蘭陵王,你可知曉?」

女子喃喃道︰「原來他便是蘭陵王,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女子含羞一笑,卻是不答。

「對了,你身上裘氅可小心些穿。」瓊琚突然囑咐道。

「你家殿下送的,我自然小心。」

瓊琚卻跳了起來,「誰說送與你了!殿下只是見你衣不蔽體,這行軍路上有無多余衣物借給你穿,才借你裹身的。」

女子紅著臉,撅起嘴道︰「不過件外氅,也值得這樣。」

「若是別的衣裳,送你十件八件又有何難?只是這件不行!」瓊琚板起面孔。

「那是為何?」

「因為這件裘氅是我家王妃親手縫制。」

「你家王妃?」女子眼神一黯。

「正是。」瓊琚沒注意她的表情,徑自言道︰「我家王妃聰慧絕頂,世間難尋,只有一個不足,那便是女紅。王妃的女紅那真是……」說著瓊琚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怎樣?」

「慘不忍睹!」

「啊?」

瓊琚在一旁坐下,臉上堆滿笑意,「她呀,縫的衣服如同口袋,繡的鳥看著象豬,繡的花瞧著象餅。總之,自她嫁給王以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件女紅,便是這件外氅了。我听煙嵐說,為了這件外氅,王妃不僅請來了鄴城最有名的繡娘指點,還不知扎破了多少次手指。弄得我家殿下心痛不已,從此禁令她不可再做女紅。所以,這件外氅也成孤品。正因如此,我家殿下格外喜愛、珍惜,外出行軍,總會穿著他,而且穿的特別仔細。你看,這外氅殿下已穿好幾年了,還似新的一般。」

「你家殿下很喜歡你家王妃?」女子試探著問道。

「何止喜歡!是最最最喜歡的就是王妃!」

女子不再說話了。

過了半響,女子又言道︰「我全身都酸直了,你能否將我解開,讓我稍作動彈。」

瓊琚漲紅了臉,尷尬地說道︰「是我家殿下點了你的穴,我可不知怎麼解法。」

就在此時,瓊琚見到長恭從遠處走了過來。

「殿下!」瓊琚立刻揮手叫道。

「女郎可用過餐了?」長恭走到近前,溫和的說。

「稟殿下,剛給她吃了。她方才說渾身酸痛,問能否解開穴道?」瓊琚在旁答道。

高長恭歉然道︰「是本王疏忽了。」隨即解開了女子穴道。

女子盈盈下拜,「謝殿下相救,民女方才失禮,還請殿下恕罪。」

「女郎沒事就好,不知女郎家中還有何人?」

「民女父母均已被突厥所殺,家園已毀,不知歸處。」女子黯然流淚。

「可還有其他親眷?」

「只有一舅父早年去往鄴都經商,也不知是否還在。」

高長恭蹙眉思索片刻道︰「女郎若獨自奔鄴,路上多不安全。不如你先隨我軍同行,待還鄴時也好將你帶去。」

女子再次叩拜,「民女叩謝王救助之恩。」

「不必多禮。不知女郎如何稱呼?」

「民女姓鄭,單名玉字。」

高長恭听了一愣,瓊琚訝道︰「你也姓鄭,與我家王妃倒是一個姓氏。」

那女子听了也是一愣。

高長恭問道︰「女郎可是滎陽人氏?」

「正是。只是自曾祖起,已移居陽曲。」

瓊琚樂道︰「原來都是自家人,真是巧了!」

長恭勾了勾嘴角,「大軍簡裝急行,未有合適衣物予鄭姑娘遮寒,就請先用我的裘氅將就,待到晉陽,再為女郎購置。」

鄭玉又是拜謝。

瓊琚在旁道︰「殿下可用了餐了?」

「剛巡視完畢,尚未來得及用餐。」

瓊琚忙找來碗筷,到鍋中幫長恭盛來一碗,一邊嘴里不住嘀咕,「一群餓狼!芝麻大點功夫,就吃成這樣。」一面將碗筷遞給長恭一面說道︰「王,您別每回都巡視完了再來用餐,他們這群東西,半刻功夫就把粥給搶光了。喏,您看,就剩下點稀的了。」

高長恭淡淡一笑,「無妨。」說著,將碗中稀粥一飲而盡。而後又讓瓊琚盛了兩碗,依然是一飲即盡。是真的餓了。

吩咐瓊琚照拂好鄭玉後,又去城南巡視。

鄭玉看的兩眼發直,「你家殿下竟與士卒同鍋而食?」

瓊琚白了她一眼,「王的軍中,無論將校士卒,自來都是均同鍋吃飯,無有偏頗。」

「那你家殿下此時巡視的是……」

瓊琚嘆息道︰「軍中糧食一向不豐,殿下害怕有人再從中克扣,中飽私囊,那將士們就真吃不飽了。所以每次用餐,都會往來巡查,詢問士卒,才能安心。」

鄭玉愕然望著高長恭離去的方向,心中隱隱作痛。

注︰44裘氅︰氅即披風,古時北方人冬季披用的外衣,又稱「大氅」。無袖、頸部系帶,披在肩上用以防風御寒。裘氅是指用裘皮制成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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