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37章 天之所眷

作者 ︰

沒有月光,點點燭光微映著鄭元略顯蒼白的臉頰,咬了咬唇,「你听過命定之說嗎?這不是無稽之談,而是確有其事!有很多事,天理循環,真的難以更改。但我……卻一直想改命!我曾因機緣巧合,知道許多未來會發生的事,也知道這些事不能改變,也難以改變,所以只以一旁觀者得心態去看世間滄桑變化。直到我……嫁給了你。」

鄭元別過臉,「也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也許會覺得恐怖可怕,至于你怎樣看我,我無法揣測。我知道譬如北周明帝,必死于權謀毒殺;再譬如當今陛下,只能在位一載,而來年登上龍椅之人,就是你的九叔!我甚至還知道……知道你難有善終……」

說到此,鄭元眼淚怔怔滑下。「我先前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天下。即便如此,為保自身,也曾做布局,正如所創幻樓,不僅是一商號,更滲透于各國朝野,獲取天下信息。有其在手,無論天下格局如何變化,對保其身家性命,都可游刃有余。但隨著嫁你,我自身入局,命運已漸月兌掌控,朝著那天定結局轟隆推進。若說不怕,那是假話,我怕……怕的要命。我不是沒有想過變局,北周之行,便是嘗試,可惜終還是應了命數。如今,我又身世曝光,我雖已無復仇之心,但他人卻不是這般去想。我面前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與幻樓勢成割裂,安分守己卻先機盡失,落入命局;要麼奮起一搏,以迅雷之勢,禍亂天下,從中或可求得生機!」

鄭元慘然而笑,身體微微發顫,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指節因握的過緊而顯蒼白。

「可惜……我……竟不能選擇顛覆天下!只因我若如此,便要用爾朱大旗,向你的家人舉刀,而我……卻無法與你為敵!留給我的只有放棄,放棄搏殺的機會,放棄幻樓的一切。怕只怕我兄長無法守住幻樓——我這多年的心血,遲早會被他人控制,成為別人奪取天下的助力。而我們……卻要循著命定的軌跡一路前行,無法逃月兌。」

高長恭輕輕拉開她緊握衣襟的手,閉上眼楮,將其擁入懷中。鄭元沒有看到,那雙眸子再睜開時,滿是閃耀的淚光。

鄭元的腦袋在他的頸邊,可以听見他的心跳。「砰!砰!……」

這讓原本渾身戰栗的鄭元漸漸安定。「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如果真的命由天定,我亦想知道是否真的可以人定勝天!老天垂憐,居然真的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據我所知,你我命中無子,正應了我原先吃的那藥。那副藥方雖好,卻有一個結癥,就是讓我注定無法有孕。即便有所僥幸,也絕難以保住。其實不僅那個藥方如此,我以往所服之藥哪個不是如此。因我所患是心疾,此病注定與子無緣。我知你一直想有孩子,可我卻因私心未將此事告知,只因怕你棄我而去,怕你移情別戀。然而一月前,我月事竟然未如期而至,半月前我自診脈象,流利圓滑……」

鄭元的眼中露出欣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

高長恭身子輕顫起來,張了張嘴,卻未發出半點聲音,眼中神情復雜,半是驚喜,半是心痛,只緊緊的擁住鄭元。

鄭元抓住長恭的衣襟,「他是上天的格外恩賜!他非但是我愛的見證,更是我可以一改天命的契機。我想要他,我必須要他!」

鄭元抬起睫,望著長恭,「所以我的藥也一定要換。」

高長恭定定地看著鄭元,眼中滿盛著溫柔的憐惜,「我只想知道,這麼做……你會有危險嗎?」。

鄭元淡淡地笑,並不想騙長恭,也心知騙不過他。「會。但我本是醫者,自會小心。肅……你相信我嗎?」。

高長恭靜靜地看著鄭元,嘆了口氣,將她緊緊地抱著,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元兒……我曾經是很想要個屬于我們的孩子,但那一定不能以你作為代價。若是為此要冒可能失去你的風險,那無論他能帶來些什麼……我都寧可無後!但元兒……這與我是否相信你毫無關系呀。至于你所說的,我當然會相信!我素知你心里藏著許多事,你不願說,我也從來不願逼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但我今天好後悔,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你早該說出來,讓我替你承擔才是。你身子羸弱,心里裝著這麼多事,是如何忍耐下來的?」

鄭元怔怔地看著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全部所說?不以為我是在怪力亂神?你不害怕麼?……」

「我為何不信?為何要害怕?我倆自小相交,幾年相守,你為我所思、所想、所憂,我豈能不知?你的病,一半外傷,一半憂思,竟全因我而起。我只有心痛,怎會相疑,怎會害怕?我——高長恭何德何能,竟能擁有你這樣的妻!」

高長恭的手溫柔地拭過鄭元頰上的淚,低聲嘆道,「其實,我的母親便是巫女,擁有詛咒人間的能力,只是她將這份能力用在的對我家族的復仇之上。所以你所說的即使天下人都難以接受,我也會坦然相對。何況,曾經我也疑惑,為何你一深閨少女,竟能看透世情,眼中總帶著莫名的疏離?到今天我才明白,你原是已看見這人世滄桑,才格外清冷。以前,我感謝上蒼對我的厚待,讓你放下家恨與我相守,如今,我才知上天對我何其眷顧,竟讓我遇見了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失去你!我不在乎是否能得善終,身為武將,能馬革裹尸而還便已是大幸。我也不在乎是否有後,我兄弟繁多,也不差我一人。你在我心里遠勝于我的生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此生足矣。」

鄭元的淚溢滿眼睫,滑出眼眶,「可我在乎……我在乎啊!你怎可如此輕視你自己的生命?你不想想,若你不在,我此生還有何意義?那時縱然平安康泰,亦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所以,信我!我會保重自己,會小心翼翼,給我一點希望,好嗎?」。

鄭元啜泣懇求,不自覺地雙手護住了自己的小月復。長恭的手亦落在了鄭元的小月復上,眸中帶上一抹朦朧的歡欣與痛楚,半晌,他抬眼凝望鄭元,「我要他,我也要你!所謂醫者難自醫,你此次要听我的,請崔御醫為你看診,好嗎?」。

鄭元落下淚來,帶著無限欣喜緊緊抱住長恭,「好,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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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高長恭便入宮去覲見了婁太後。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竟讓太後同意讓崔太醫出宮隨診,與他們一同前往並州。為了減少顛簸,高長恭放慢隊伍行進的速度,並讓煙嵐在車內服侍。于是,本該十日的路程卻走了一月有余才到晉陽。

行至城外,尉相願已迎在城門。高長恭催馬前行,「相願兄別來無恙。」

「煩殿下掛念。」尉相願抱拳以答,「王,一路可還安好?」

高長恭微笑,「一路倒也平安。還未恭喜相願,此番隨陛下北伐,獻奇謀,立功勛,相願謀略終得所展。」

「北伐制勝,是陛下英明,相願怎敢談‘謀略’二字。王是先去驛館稍歇,還是進宮面見陛下?」尉相願淡淡問道。

原來晉陽為北齊重鎮,亦是高氏發源之地,故建有行宮。高演自繼位以來,待在晉陽的時間比鄴城還多。此次親征親戎北討庫莫奚36,歸來後便一直居于行宮之內。

「我送元兒先去驛館安頓,再進宮覲見陛下。」

「是。」

于是尉相願將他們送至驛館,鄭元困乏,早在車中睡去。長恭將其從車上輕輕抱至驛館房中,又讓崔太醫診脈,知無大礙後,方從驛館出來。

一路高長恭與尉相願二人並駕而行,尉相願淡淡開口,「殿下可知相願來歷?」

高長恭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尉相願看了長恭一眼,「我本爾朱家臣,受先主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願終身護佑少主平安。投身北齊軍旅,只為成為少主在北齊的眼楮。只要少主一聲令下,我立刻可化身匕首,直刺王庭。可惜……」

尉相願仰天一嘆,「少主終究為殿下放下了昔日血仇,放棄了這多年的經營,竟傳令讓我等要麼從此听令殿下,為殿下做眼楮、手腳;要麼從此做回自身,自由而行。總之再無爾朱之姓。」

高長恭听了眼眶微微發熱,「相願兄如何打算?」

尉相願靜默無語,良久,「尉相願願听候殿下差遣,但相願此生主人卻只有一人,永無變更。」

「相願忠義,長恭敬佩。其實相願兄仍可隨心而為,今日兄台之言,長恭從未听到。」高長恭淡淡而言,語氣溫和無波。

「王……」

高長恭輕輕一笑,「你家主子那邊,我自會替你去說。」

「王……」尉相願喉嚨一窒,道︰「謝殿下成全!殿下高義,相願一向欽佩。若不是已有先主,相願定然追隨。只是此番因北伐之功,陛下將我調至晉陽,恆伽調至洛陽。明是升遷,其實卻是將殿下親信調出,使殿下軍中無可謀劃之人。帝王既已有此防範之意,殿下當要格外小心。」

高長恭抱拳笑道︰「多謝尉兄提點。只是長恭本就無心謀劃,陛下若能讓人盯著,讓他安心,反倒是件好事。」

尉相願笑了笑,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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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返回,已是掌燈時分。

進了驛館,高長恭一邊上樓,一邊問瓊琚,「王妃可曾醒來」。

瓊琚回道︰「王妃早就醒了。而且一個時辰前,舅爺來了,還帶了位客人。現在正在王妃房中敘話。」

高長恭頓了頓,未再說什麼,只匆匆向房中走去。

遠遠地,長恭便听到房中隱約傳來爭執之聲。轉過拐角,見煙嵐站在房門外,一臉憂色。

煙嵐一見長恭,便高聲道︰「見過殿下!」房中立刻寂靜下來。

高長恭蹙了蹙眉,示意煙嵐敲門而入。

門,應聲而開。

門內三人,臉色俱是不佳。

高長恭抱拳一禮,「元德兄別來無恙。」

鄭元德抱拳回禮,「殿下安好。我本在晉陽訪友,听聞王今日進城,特來看望妹妹。我小妹身子不好,往後還望殿下多加照拂。」

「兄長放心,我珍視元兒重于我自身性命。」

「那……那就好。」鄭元德喃喃道。

「這位是……」高長恭看向房中另一眼角狹長,神情魅惑的青年。

「這是我的義弟……宇」

「在下余憲,見過王。」那人拱手而言。

高長恭點頭,言道︰「大哥與余賢弟難得于我們相聚,不防留下,我等也好把酒言歡。」

鄭元德看了一眼鄭元,「不了,我們還有事未辦,今日就此別過。他日若有機會,再來殿下府上叨擾。」

說罷,與那青年便匆匆離去。

鄭元始終冷冷淡淡,就連元德離去,也未話別。

高長恭送完元德回來,見鄭元神情依舊清冷,嘆了口氣,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元兒,無論如何,他始終是我們大哥。你如此……他會傷心。」

鄭元冷笑,「大哥?他若還記得我這妹妹,若還記得鄭家,就不該……肅,你可知今日你放走了誰?」

高長恭淡淡一笑,輕聲道︰「宇文憲——是吧?」

鄭元睜大眼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你知道?那你就這麼讓他走了?你可知日後他會……」

長恭溫柔地含住鄭元的唇,將她後面的話淹沒在口中。

待長恭松開,鄭元已嬌喘連連,哪里還開得了口。

「曾在疆場會過一面,那時雖相隔甚遠,而且我們也都還年少,但他的氣質神韻,我依然記得。今日觀他,舉止氣度不凡,只是他與你大哥眼神均有些閃爍,而且行蹤神秘,若是友非敵,無須如此。只是我若點破,勢必與你兄長決裂。現在你在氣頭上,或許並無太大感覺,但日後必然後悔。至于宇文憲……他敢為你兄長來我北齊,我便敬他是個英雄,當在戰場之上與之相較,怎能在你房中與之搏殺?」

鄭元輕嘆,「你與人明刀明槍,就怕別人暗箭傷你!我不是英雄,寧願扼殺這種危險于萌芽之中。他來北齊固然膽量過人,但卻為游說我兄長去他北周為臣。而我兄長竟已然松動,還要帶上幻樓之勢。此事若成,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大哥,都是無利。」

高長恭輕輕拍著鄭元的手,「你雖是為你兄長著想,但大哥胸中亦有自己的抱負。大好男兒,當尋得明主,一展身手,安定天下。縱然有一日為人所負,落得慘淡收場,也不枉走這一生。」

鄭元靜靜地看著他,「那你呢?肅……你的抱負是什麼?」

高長恭神色一黯,隨即又輕笑了起來,「高肅此生沒什麼抱負,只願與我元兒相攜到老,足矣!」

鄭元亦微笑著,沒再說話,卻滿心酸楚。

注︰36《北齊書》記載︰「帝親戎北討庫莫奚,出長城,虜奔遁,分兵致討,大獲牛馬,括總入晉陽宮。十二月丙午,車駕至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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