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十三章 毒傷

作者 ︰

夕陽西斜,在西汾州城內灑下片片金黃。硝煙已過,城腳殘留的鮮血尚未洗淨,留下斑駁的暗紅。微風中,飄來陣陣琴音,溫柔如泉水漫吟,潺潺而出,時高時低,時斷時續。

齊軍大營中,許多士兵都已放下手中活計,屏息凝听。只有一人,無論這空中飄浮的曲調有多婉轉動听,也無法令他心緒平伏。他在大帳之中反反復復不知走了幾個來回,手里緊緊握著剛剛接到的聖旨。帳簾挑動,一名五十多歲的精瘦男子笑著走了進來,正是西汾州刺史韋尚仁。

「斛律兄,听聞聖上已來旨意,想此次大捷,朝廷必有嘉獎,可喜可賀!」說著,看到斛律光神色有異,「斛律兄,出了什麼事?」

斛律光冷笑,「嘉獎?!你自己看吧!」

韋尚仁接過斛律光扔來的聖旨,滿月復疑惑,展開細讀,頓時神色大變。

「怎麼,全軍皆賞,唯四殿下反倒受罰?!」

「你難道沒看清?聖上說他私調並州之兵,藐視皇權軍法!哈哈哈——」斛律光氣極反笑,「好個藐視皇權軍法!不過借口!這種借口他一用再用,也不嫌膩!」

「將軍輕聲!難道將軍上書中並未提及此次援兵並非並州之軍?」

「當初上書時,本欲奏明,但長恭說聖恩難測,怕反給人家帶來禍端。況那三公子也不欲此事外泄,才讓屬下著齊軍服飾。如今看來,幸而未報,否則還不知招來什麼。」

「可是如今如何是好?此戰雖勝,但打得慘烈,不說那幻樓眾人大都掛彩,四殿下更是渾身上下負傷十余處。皇上若只是罰他三月俸祿也就咬牙忍了,將軍自可回京後再與皇上慢慢細說,可是卻還要加上二十軍杖,叫他如何受得住?軍中將士若見了,又怎能壓住這不平之音?皇上啊皇上,你——好生糊涂!你是要讓我大齊軍士盡皆寒心啊!」

「令人心寒之事,他做的還少了?」斛律光咬牙,「只是,我——我現在真不知該如何去告知長恭!還有那幻樓三公子,似是因與尉相願有舊,此番才應邀前來相助。而尉相願是長恭屬下,與長恭素來交好。那三公子擁有實力深不可測,秉性脾氣讓人捉模不透,他若知聖上旨意,又待如何,我實在不敢料想!」

「可是——這抗旨之罪是誰也無法擔承的。」韋尚仁語中透著無奈。

「罷罷罷!就再讓老夫做回惡人就是!」說罷,舉步向外走去。

「……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譚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逞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譚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好詩!好曲!」行至長恭帳外,韋尚仁便知道那令全軍駐足聆听的曲子就是從此帳中傳出。韋尚仁本是儒生,自負風雅,听得曲子精妙,不忍打斷,故而上前攔住斛律光,示意讓此曲奏完。二人便在帳外細听,卻發覺曲中原還有人在低聲吟唱,只是聲音低柔,稍遠便听不真切。直到曲終,韋尚仁才鼓掌進賬。

見他二人進來,阮竹並未起身,連眼都未抬一下,只略松琴弦,欠了欠身,便端起旁邊一付茶碗,猶自喝了起來。

韋尚仁頓覺有些尷尬,只得干笑兩聲。斛律光幾日接觸已知這名三公子性情清冷,脾氣古怪,加之此番相助之情,禮數之事也就作罷。而原本靠臥在榻上的高長恭見他二人進賬,卻急忙起身。只剛一坐起,瓊琚便已急紅了眼,忙上前扶住,「殿下毒傷未愈,不可妄動!三公子剛才不是也說了嗎,七日之內,切記勞神多動!」

斛律光听了一驚,前番回來時只听尉相願稟告說長恭身負刀劍之傷十余處,而上次前來與之討論上書之事,也未听長恭提及半分,怎麼會有毒傷?「瓊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斛律光厲聲問道。

「斛律叔叔不用擔心,只是一點小毒,幸王軍醫及時診出治療,又得阮兄賜解毒良藥,早無大礙。只是瓊琚一向夸張,小題大做罷了。」長恭笑道,毫不在意。

瓊琚狀似委屈,張口欲要辯解,被長恭橫了一眼,又咽了回去。而剛正喝茶的阮竹,將茶碗「 」地一聲放在案上,卻未發一言。

斛律光何等通透之人,見此情形知長恭必有所隱瞞,心中憂慮,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而長恭卻已看見斛律光手中緊握聖旨,當下心中了然,苦笑道,「叔叔手持聖旨而來,是否是皇叔對長恭有所旨意?」

斛律光無奈,一跺腳,將聖旨交由長恭手中。長恭展開,看了,再重新卷起,交還給斛律光。斛律光望去,只見他眼中一片寧靜,未起半點波瀾。

「斛律叔叔,長恭有個不情之請?」高長恭笑的清清淡淡。

「你說。」斛律光眉角微挑。

「此杖能否明日再行?昨日叔叔已出將令,今晚大宴全軍,我不想此事掃了兄弟們的興致!」

「你——罷了,罷了!我看此刑作罷,有什麼事老夫給你頂著!」

「不可」,長恭抬頭,神情堅決,「我大齊邊疆,全仗您與段叔叔!您不可為我背此黑鍋。」

「斛律將軍!這聖旨之上所說,若非機密,能否告知在下一二?」剛才一言不發的阮竹突然對斛律光抱拳。

「這——」斛律光有些猶豫。

「無甚大事,只是長恭辦事有欠周全,被皇叔訓斥幾句而已。」長恭忙接過話去。

「訓斥到用刑?」阮竹冷笑,遂轉向斛律光,「不知要用何刑?」

斛律光知瞞他不住,閉目言道,「陛下旨意,罰俸三月,杖刑二十。」

阮竹騰地站起,「為何責罰?」

「私調並州守軍,藐視皇權軍法!」斛律光聲音微顫。

「什麼?」一听此言,瓊琚跳了起來,哭聲道,「我家殿下為救家國連命都不要,他,他,他——」連說三個「他」字,竟再也說不下去,在一旁哽咽。

「好個藐視皇權!那我幻樓之眾,冒充大齊之兵,是否也算藐視皇權?是否要受同罰?依我看,哪日我若助那北周之軍打到鄴都城下,或許倒能封個三公九卿!」此番話說的甚是狂妄不敬,但卻暢快無比。

「公子莫要再出此言。縱公子對長恭有救命之恩,然若真有那日,只要長恭一息尚存,也要與公子決殺疆場!」

「你——」阮竹本是為長恭不平,不想被他這麼一說,惱恨已極,臉色發青。冷笑道,「好,甚好!」本欲拂袖而去,轉念一想,若真打這二十軍棍,前番自己所做之事怕具付之東流,故只走出一步便再不向前,只是不住咳嗽。

韋尚仁旁觀者清,看出這位三公子對長恭其實甚為關心,只是此時被長恭之言頂住,難以下台。而長恭素來對人溫和,從不說重語,不知怎地今日卻不知相讓。于是忙站了出來,「久聞三公子創幻樓八藝,才華橫溢,尤通醫術。既然公子看過殿下之傷,敢問殿下所中何毒?」

阮竹強自順了順氣,冷笑道,「無甚大毒,只‘鉤吻’而已11。偏你們那軍中‘神醫’,竟診為烏頭12之毒,白白耽誤三日之多!昨夜毒發暈厥,若不是相願及時將我找來,若不是用了幻樓青玉丸,怕是今日已去見那閻王,也不必與我決殺疆場了!」此言一出,賭氣之味甚濃。

「鉤吻之毒?」斛律光征戰多年,自是知曉。

「不錯,因延誤救治,雖服下青玉丸以保心脈,但毒性已入髒腑。七日之內,須靜養,少走動,絕不能血氣翻轉,每日再以銀針拔毒,方可安然。我不是大羅神仙,救得了他一次可救不了第二次!」

斛律光听後臉色發白,「長恭!如此大事,你怎可瞞我?」

「是我所慮不周,害叔叔擔心。」長恭抱歉一笑。

斛律光轉過身來,對阮竹一躬到地。阮竹嚇了一跳,急忙側身,「將軍這是何意?阮竹一介草民,如何受得?」

「公子救我大齊棟梁,當受明月一拜。我馬上上書吾皇,陳情長恭之事!」又轉向長恭,「你好生休息,其余諸事有我,不必掛心。」說完,向眾人一抱拳,便大步離開。

韋尚仁本想隨之離去,但終忍不住回頭問道︰「三公子剛才所奏之曲,在下聞所未聞,所吟之詩,在下雖只听得半首,亦知其乃難得佳作。公子醫術才智,在下更是佩服之至。公子若能出仕,可謂蒼生之福!」

阮竹冷言,「大人此言差矣!我只善計算經營,風雅之事非我所長,剛才詩詞琴曲,皆非阮竹所作。至于其他,也只是謀生之技,斷不敢移至廟堂,貽誤天下。」

韋尚仁知他難以說動,嘆了口氣,笑道︰「但願日後不會與公子為敵!」隨即轉身離開,瓊琚代為相送。

一時間,帳內只剩下兩人,氣氛有些尷尬。阮竹剛受了氣,見此時已無人,再不想多呆,說了句「告辭」便要離開。

「等等!剛才長恭言語冒犯,還望賢弟不要往心里去。」長恭急道。

「怎敢,阮竹乃鄉野之人,不知禮數,常信口狂言,今得殿下教訓,自然是要記在心里的,怎敢忘懷!」

長恭哪里听不出他話中諷刺之意,苦笑道︰「長恭一生拘謹,不比賢弟,可率性而言,好不暢快。只是這軍營之中,人多嘴雜,各方勢力,均有鋪陳。戰事緊張之時還可同心御敵,可一旦風平浪靜就相互掣肘,不得不慎。」

「若真如你所說,與你相交只怕無趣!」阮竹輕咳一聲,一臉冷淡。

「長恭自知是無趣之人,只是我一位故友脾氣秉性倒與賢弟極為相似。她心氣極高,常出驚人之語,怎奈身為女子,所思所想大多難以實現。我想她無人理解,必常寂寞,故而每日寫信與她寬慰。可惜我本就身在井底,天地雖大,卻從未親歷,所以她的話語我也是半知半解,無法真正做其知音之人。這幾日听賢弟言談,與她觀點多有相近之處,你們若能相見,定能成為知音。」

「哦?看來倒是位紅顏知己?」阮竹語調微揚,眸中閃過幾許不懷好意的捉狹。

長恭仍看著阮竹溫和地笑著,只是原本清亮的眸子一點一點地暗沉下去。「是啊,你們必成知己!」

「阮竹不才,這知己倒是遍及天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她若有意,我自然不拒。」阮竹笑得古怪。

「你若無心,還是不要招惹。」長恭眸光一寒,語氣不滿,俊美的容顏忽而如霜冰冷。「她只是個善良孤寂之人,長恭此生欠她良多,卻無所償還。只願她能快樂,能不再孤單,若賢弟心存玩笑,害她傷心,縱賢弟與我有恩,長恭亦會相拼。」

阮竹轉眸,思念一閃,笑起來,「你欠她你還,與我何干?我阮竹不缺紅顏知己,犯不著為此有人與我拼命。」

長恭不動,也不說話,空氣一下子有些禁錮凝結。默了半響,長恭再次抬頭看向阮竹,只是那眸間清明非常,像是水洗過的透徹清冽。「謝賢弟提點!」

阮竹笑的清淡,揮了揮手,「施針拔毒之術我已教給相願兄,明日我便要離開西汾州了。」說著向帳外走去。

「賢弟要去哪里,怎走的如此之急?」

快走到帳門的阮竹身形稍頓,「北周——長安。」

長恭蹙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一縷不安,終還是說道︰「你——身子不佳,自己保重!」

注︰11鉤吻︰劇毒,與洋金花,馬錢子和羊角拗合稱「四大毒草」。當中新生幼葉以及根部的毒性最強。中毒後的癥狀包括痙攣,窒息,昏迷及休克,最後甚至可因心髒衰竭或呼吸衰竭至身亡。

12烏頭︰古時的標準軍用毒藥,涂抹兵器,配置火藥,關公刮骨療毒就是療得烏頭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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