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十二章 彎刀

作者 ︰

燭火搖曳,高長恭正在燈台下寫信。

書案之上已放置了一疊寫好的信箋,瓊琚正順序放入信袋,在一旁布條之上寫上時間,扎于信袋之上。瓊琚一邊做著手里的活,一邊不時抱怨。「殿下這是何苦,明知大戰在即,不好好休息,反倒做這勞什子的事。您每日給她寫信,八年從不間斷,可那丫頭怎樣對您?十天半月才回一封,有時更好,幾個月也不見一封回信!照我說,那丫頭根本是鐵石心腸,不——是根本沒心!也不照鏡子自己瞧瞧,就憑她的身世相貌,那里能容她在殿下面前……」

「夠了,你有完沒完?」長恭放下筆,眉頭微蹙,冷冷地打斷瓊琚的話。

瓊琚深知自家主子脾氣極好,從不對下人發怒,這般已是十分生氣了。便將後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不再言語。

長恭寫完最後一封,擱下筆,對瓊琚道︰「北周攻城之戰怕就在今明,屆時戰事吃緊,我也再無法寫信了。你今夜便出城,回鄴城府中,每日幫我送出一封。最後這封,你暫且不要送出,等我消息再送不遲。」

瓊琚數了數,皺起眉頭,「殿下,您一共寫了七封信,除去最後這封,就是六封。難不成此戰六日就可打完?那我回鄴城做什麼,並州府中的快馬信使就夠了。我將信送回並州府中,吩咐了他們再回來伺候殿下便是。」

「你必須回鄴城。」長恭溫和道,「此戰凶險,我守城之軍不過三千,而北周有甲兵近七萬,我需堅守西汾五日,那時斛律將軍南邊戰事已定,自會回援。待我將兵權歸還斛律將軍,便可回轉並州,想那大約應是在七日之後了。若七日後你收到我給你訊息,就不用送出此信,若西汾失陷,七日後消息也必傳至鄴城,那時你便幫我發出此信。」

瓊琚听了,淚水刷地流了下來。這哪里是讓他回去送信,而是殿下在安排身後之事啊!

「瓊琚不走,就是死,瓊琚也要和殿下在一起。」瓊琚哭拜在地。

「不行!你非走不可,不必再多說。」長恭已沉下了臉。

就在此時,外邊士兵來稟,「有並州尉相願大人已到城下,敢問將軍是否開城?」

「什麼?!」高長恭驀地站起,又驚又怒,咬牙道,「待我前去查看!」

疾步行至城牆之上,喊過士兵用火把照亮城牆內外,向下一看,果然是「尉相願」!

長恭怒道︰「相願,我讓你駐守並州,加緊城防,你到此處作甚?你違抗軍令,私自而為,可知軍法?」

「相願知道,並州之事我已暫交斛律恆伽,請殿下容我入城細稟,待後再依軍法處置屬下不遲。」

長恭雖怒,但素知尉相願乃謹慎之人,不做沖動冒險之事,此次甘冒軍法而來,必然有因,遂令兵士打開城門,將相願領至城樓。

一入城樓,相願單膝跪地,「屬下自知違令而來觸犯軍法,只是如今西汾州情況危急,屬下不得不來。」

「你知道什麼?」長恭冷冷道。

「斛律將軍是否已南下截擊周軍?」

「你怎麼知道?」長恭大驚,此等機密,如何能傳至並州?

「屬下是依殿下軍令猜測而已。殿下近日連下七道軍令敦促並州防御,想必是西汾危在旦夕才會讓殿下如此心急。若斛律將軍一萬精奇仍在,又何至于此。唯一解釋便是,周軍意欲從三江口分兵而進,斛律將軍已去截擊。可是斛律將軍若去,西汾守軍數千,怎敵北周數萬精甲?殿下啊,此戰是必死之戰啊!」

高長恭將相願扶起,柔聲道︰「你既然已知內情,就該知道,若西汾州淪陷,周軍下一步便是並州!怎能在此關鍵之時沖動來此,棄並州防務于不顧!我在此堅守,唯為你們爭取時間而已,守得一日是一日,只盼能等到斛律將軍回援之日,危機即除。」

「可我等又怎能眼睜睜看殿下深陷死局而不顧!殿下,我此次前來,為您帶來一人,便是幻樓主事——‘三公子’!有她在,西汾或能換取一線生機。」

「‘三公子’?此名我曾听延宗他們提起過,像是做珠寶、絹帛等營生的商賈,當時並未留意。他如何懂這行軍之事?況听孝珩曾說,此人非常奸滑難纏,你又如何將他找來?」

「她來,只因我與她是故交。她懂不懂行軍打仗我並不知,但‘燕雲十八騎’想必殿下知曉。」

「‘燕雲十八騎’!——燕雲十八騎與他是何關系?」長恭陡然一驚。

「殿下先告訴我,您是知還是不知?」相願不急不慢。

「我怎能不知!當年皇叔親率大軍北平契丹,我當時亦隨軍而行……」長恭目光奇特,陷入回憶,「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我們隨皇叔從白鶴城出兵,前去攻打營州。突然得報,白鶴城遭襲!待我與段將軍回援白鶴城時,那已是一座死城!整座城池,遍地鮮血;七千精甲,無人生還;滿城財物,掠奪殆盡。後來才在一個僥幸生還的平民口中得知,那夜襲擊白鶴城的不過只有十八人而已。十八人,十八騎,十八把圓月彎刀!是鬼魅,如妖魔,屠我一城軍甲,而我軍竟未能殺其一人,任他們揚長而去,不知所蹤!他——他們根本不是人,而是來自阿鼻地獄的惡魔!是名揚漠北的‘燕雲十八騎’!你說我怎會不知。」

相願听完,也悚然動容,強自鎮定,「如今那十八騎,現已歸附幻樓,為三公子所用。而我今日,已將他們給殿下帶來!」

此言一落,高長恭失色,站在一邊伺候的瓊琚則腿肚子一軟,險些跌坐在地。

高長恭不愧為大將,只是一瞬,隨即恢復平靜。「他們現在何處?」

「就在門外!」

第一眼,高長恭便覺得眼前這群人中,唯有這身穿狐裘弱質少年才應是人們口中的「三公子」。這少年相貌並不出眾,但卻給人十分舒服的感覺,而這舒服的感覺似乎很久之前就有,不曾改變。他一進門,便含笑直視自己,不卑不亢,氣定神閑。而他身邊的白衣絕美少年則兩眼全然都在那狐裘少年身上,半眼也未看他人。其余之人則一進來便側立兩旁,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紋絲不動。

阮竹也在打量著高長恭。近八年未見,昔日的青澀少年已成長為俊美將軍,歲月的磨礪使他清逸絕美的面容有著超越其年齡的成熟。

「你便是幻樓主事——三公子。」這是肯定,而非疑問。

「正是草民。」阮竹含笑。

長恭抱拳,「久聞三公子之能,敢問三公子有何破敵良策?」

「在下姓阮名竹,只一介商賈,殿下不必如此稱呼。兵戰之事我是不懂的,只不過應相願兄相邀,前來給殿下送禮罷了。」

「送禮?」長恭不解,看向相願。

「不錯!完顏大哥,還不領你的人見過殿下。」阮竹轉身,向左側站立一虯髯漢子輕聲下令。

「是,公子!」那虯髯漢子領命後,遂率另外十七名腰跨彎刀之人一齊下跪。「我等燕雲十八騎願听殿下差遣,萬死不辭!」

燕雲十八騎對長恭來說本是傳說中的惡魔,如今卻見他們齊刷刷的跪在自己面前,怎能不為之動容!正欲上前攙扶,只听那虯髯漢子冷冷道︰「我等效力殿下,只在西汾,出了此州,我等還是幻樓之人。」

長恭听後,並不氣惱,仍將他扶起,微笑道,「借諸位之力以保西汾,長恭銘感五內,怎敢再做他想。」

那漢子緊緊盯了長恭半響,似要將他看出個洞來,突然哈哈笑道,「公子所言不差,你到是個人物!今後幾日,我等靜候殿下差遣!」

他們在這邊說話,阮竹卻打量起這城樓布置。只見其中一桌、一椅、一榻,甚為簡單,想是高長恭戰時指揮之所。而桌上放置的一疊信袋卻如此熟悉,七八年來,這信袋每日相見,幾乎從未間斷,怎能不熟悉?有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墜入心湖,泛起陣陣漣漪。「不對,按理應每日只有一封,怎麼桌案之上會有這麼多,難道他還要寄予別人?而且還如此之眾!」想到此處,阮竹心里不由惱恨起來。

「四殿下!」阮竹突然揚聲道,「殿下,阮竹既是商賈,此次前來雖是受尉兄相邀,卻也無做賠本買賣的道理,您說是嗎?」。

此語一出,眾人皆是一愣。相願等人自不知阮竹突然有此變故,就連鳳血也眯起鳳眸,似要將她看個清楚。就連阮竹自己,說完後也自懊惱,一向自持冷靜的她怎麼會如一個小姑娘般鬧起別扭。只有高長恭不明就里。

「阮——」略微一頓,「賢弟想如何做這買賣?」長恭溫和言道。

「我有位朋友行走江湖缺把好劍防身,西汾戰事過後,可否請殿下將佩劍賜予在下,轉贈那位友人?」其實一進門阮竹就已發現,高長恭所佩之劍就是兩年前她托人送來的幻樓無絕之一——純鈞劍9。只是此劍入幻樓之後,阮竹曾嫌其劍鞘過于招搖,讓人按自己意思重塑了一個劍鞘。花紋、裝飾無不為阮竹親手所繪,故劍不出鞘,旁人再無法識得,但阮竹如何會不識!剛才因惱恨他朋友眾多,自己也不知被排到第幾,因而一時沖動想要回這幻樓五絕之一。話即已出口,此番不好收回,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這……」長恭蹙眉,像是極為難。「阮賢弟,請恕長恭不能相贈。除此劍外,無論何物,只要長恭所有,公子拿去就是。」

「一柄劍尚不舍,我怎敢還有他求。」阮竹冷笑。

「賢弟不知,此劍乃是一朋友所贈,所以不能轉贈。還請阮兄見諒。」

「哦?那殿下還有何物能與此劍同價?」阮竹秀美一挑。

「這——」高長恭被阮竹問得有些呆了,雖知此劍為上古名劍,價值不菲,貨價之事本就非他所長,亦不知自己還有何值錢的物件,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會兒,含笑走至案旁,提筆在手,寫了起來。片刻已然書罷,擱了筆,將所書絹帛遞給阮竹。阮竹亦有些好奇,低頭凝看。

只一眼,阮竹憑著一目十行的本領便已將長恭所書看畢,臉色微變,眼中堆滿詫異。「你——你要用你的宅邸封田抵這佩劍之價?」

眾人听聞,均是動容,如此一來,豈不是傾家蕩產。

「長恭不才,不通掂值估價之事,卻也知純鈞乃上古名劍,其值不可估量。長恭常年身在軍旅,別無長物,好在有聖上所賞幾處宅邸封田,不知可能換這佩劍之價?只是這地契並未隨身所帶,口說無憑,故而立下此字據。只是府中僕役均是自先父時便已在府內的舊人,若此時遣了出去,怕無謀生之道。還請賢弟高人雅量,將他們能妥善安置。」

「為此劍,殿下寧可傾盡家產?純鈞雖是上古之劍,卻也不是不二之劍,殿下何苦?」阮竹眼角低垂,語音幽柔,生怕泄露此時不平的心緒。

「金箔財物均是身外之物,我不舍此劍不是它乃上古名劍,而是此乃朋友之誼。縱它是廢鐵爛銅,長恭亦願如此換之!」

夠了,有這份情意,就算只是他朋友之一,又有什麼關系。阮竹心里想著,背對長恭,釋然而笑。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軍士來報,北周攻城了!

地動山搖的沖殺聲里,北周軍的旗幟高高飄揚,阮竹站在城樓中便能望見北周軍火把連成的一片火海汪洋,將西汾洶涌合圍。她沒有走出城樓,因為她的長處在于頭腦而非勇力。甚至燕雲十八騎也沒有步出城樓,他們擅長馬上沖伐,守城之戰並非他們所長,他們此時需保存實力。

高長恭已帶著士兵上城牆鎮守,他現在必須要領兵抵擋住這北周軍的第一次沖殺!因為他們都明白,此刻周軍傾巢而出,銳不可擋,只有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時,才有可乘之機。而這之前,必須守住城池,在周軍攻擊之下而不被擊潰。

戰靴橐橐,撼動城牆;劍戟森森,掩蔽月光。遠遠站在城樓之中,阮竹第一次看見了在往日信中被長恭描述了無數次的戰場,第一次看見了他的風采,看見了他在信中從未流露過的所謂「大將之風」、所謂「家國之爭」。

她看見城頭處處在濺血、在呼喊。阮竹不是沒見過流血,沒見過殺戮,可是這樣的戰爭卻是頭次目睹。這里何止高長恭一個人在為國、為家而戰?在這里,有許多人為了它在拼命。她曾在信中嘲笑長恭的愚忠、痴傻,曾言何必為這不知所謂、令人心寒的國家賣命!可如今,她看到了。不是的——這不是「痴傻」,不是用所謂的「忠」便能解釋清楚的一種情操,而是——一種為所有人堅持著的讓人肅然起敬的信念、為對生命的尊重而不惜犧牲自我的一種感動——她看見有許多人倒了下去,但一人死去必有一人頂上,戰況之慘烈,著實動人心魄。

這就是他所堅持的——錚錚男兒的世界?

她突然覺得自己以往所堅持的,有多麼渺小——她本以為只要能富足民生,便可使百姓有立命之本,便可讓百姓興亡不苦。可在今日她看到了,在戰爭的硝煙中,在兵甲的鐵蹄下連生命都變的如此脆弱,哪還有什麼苦與不苦。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怕就是如此吧!

時間流逝,天降黎明。周軍幾番攻戰不果,刀已乏、矛已鈍、戾氣已盡!後方軍陣翻涌,主將旌旗飄揚,顯然已然按耐不住。

時機已現!

「出擊!」阮竹聲音不大,卻讓樓中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本盤膝坐在地上閉目凝神的眾人立時起身,對其抱拳,然後快步離去。一時間,偌大城樓只剩下阮竹與鳳血二人。

「你如此幫他,不去想那周兵也是人嗎?況北齊上主昏聵,幫有何益?」不知何時,鳳血飄至阮竹身後,語音低柔。

「我也僅是個人,不是神,有私心。」阮竹笑了一笑,輕聲咳嗽。

而城樓之下,長恭已帶上鬼面,與相願等人已上馬進了甕城。

城門之內,是二十一匹戰馬,二十一個勇士。

城外是數萬虎狼之師。

他們只隔著一道城門!

舉刀示意,城門洞開。

城外周軍蜂擁而進,卻不知在甕城迎接他們的是怎樣一群魔鬼,怎樣一場殺戮!

圓月彎刀,一旦揮出了便讓人已然無救。偏偏它們又總帶著被殺之人飛濺的鮮血,在空中勾畫出完美的弧線。

這不是戰爭,而是一場屠戮!僅僅數分鐘時間,甕城已成為人間煉獄。到處是殘尸,遍地是鮮血,城樓上的士兵也撇過眼楮,不忍再向甕城多看一眼。而剛剛還如虎狼般涌入甕城的周國士兵,如今已是嚎啕著、互相踐踏著向城外奔去。

燕雲十八騎的恐怖,今日再次呈現。他們互成犄角,陣型奇特,但效率極高,所過之處,無不成血海魔域。就連相願看著他們的殺戮,都忍不住陣陣作嘔。心道,好在不是與之為敵!

但此刻並不是能心生憐憫的時刻,他們等待已久,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的良機已然來臨!

高長恭一馬當先已沖出城門。不用知會,不用言語,戰場的冷酷已讓他們心意相通,配合無間。于是其余眾人沒有半點猶豫,亦沖了出去。

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撲殺,不計手段,不計生死,飛馬沖入還沒有準備好的北周隊伍中,見人就砍,脖頸腦袋、肌肉骨頭的斷裂,哀如野獸的慘叫嘶喊,听者無不戰栗。他們在北周軍中撕開了一道紅線,一條被鮮血染紅的甬道,沖陣、過河,直至主將旗下。

手起,刀落!

在北周軍隊的驚恐戰栗之中,他們已如一團紅色旋風一般回轉城中。人已回,同時還帶回了此戰最大的收獲,北周主將的項上人頭!

全城歡聲雷動!

人頭,已被懸于城牆之上;北周,已退至黃河對岸。此役,大勝!

不日,斛律將軍亦凱旋而歸,斬周開府儀同三司曹回公,北周之軍無功北還!10

注︰9《越絕書•外傳記寶劍》中有,「歐冶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鑄成五劍,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又有「……揚其華,如芙蓉始出,觀其紋,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于塘,觀其斷,岩岩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此所謂純鉤耶。」

10《齊書》中,在公元559年有這樣一段描述︰「齊斛律光將騎一萬,擊周開府儀同三司曹回公,斬之,柏谷城主薛禹生棄城走,遂取文侯鎮,立戍置柵而還。」本文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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