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風書 第五章 烏鷲空逐人去盡 (2)

作者 ︰

西屬的清晨是冷的,十月的晨風已經刺骨,從西荒更西的地域吹來的寒氣,一路走了上萬里,翻過拓雲川,帶著狼淵的陰風,吹進歲安西門,吹得每一個天狼和嘯風直打冷戰——

「他娘的,真是冷,」徐朗立馬在街頭,監督兵士收拾自己袍澤的尸體,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可不是嘛!」身旁一個千夫長趕忙接道,「听說這里的風,是從西荒以西的巫族地域吹過來的,听說那里的地全是黑色的濕泥,常年都不干,太陽也是黑騰騰的一輪……」

「喲喲,徐將軍這是怎麼了。」

徐朗曳著眼抬頭,正看見路子陌散跨在馬上,手里拎著一個精致的金壺,慢悠悠地遛過來。

「嘗嘗?」路子陌肩頭纏著繃帶,嘴角勾笑,「剛從王宮地窖里掏出來的,三十年的梁梓釀!」

徐朗狠剜了他一眼,「趕快把尸體埋了,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急什麼!」路子陌自己猛灌了一口,把金壺一丟,抿抿嘴,「你看人家天狼營怕了?你淨給我丟人。放心吧,鬼在白天是不會出來的。」

他說著突然不見了嬉笑的模樣,一張清俊的臉上忽然冷硬,「被俘的驍騎軍和反抗的陵國人,都被裴敘殺了。」

「什麼?」徐朗是個直腸子,一聲暴喝把身旁幾個千夫長喝退了三步不止,「那奸猾的老狐狸竟然沒死?」

「是啊,」路子陌挑了一下眉毛,「我也納悶,他為什麼就不死。」

「他娘的,殺戰俘和百姓這種腌事兒他都做得出來!我們跟他天狼營一起來攻陵,這要傳出去,連我們的名聲也給毀了!以後出兵,走到哪兒還不得人人喊打!」徐朗一提馬韁,馬頭一揚,「不如趁勢給他天狼營滅了得了!」

「他余三萬,你余兩萬,他那還是天狼,你去打?」路子陌撇撇嘴,扯出一個冷笑,「不知那老東西心里是怎麼想的,竟然沒殺慕燼。若不殺他……哼哼……」

他的話沒有說完,只是又狠狠灌了一口酒,像街頭小販一樣吆喝了一聲,拉著馬前去了。

「嘿!」徐朗一瞪眼,「帝都太師你沒逮著,慕燼你也沒抓著,還白白損失了一萬人!早知道就抗旨不要出兵了!」

「你懂個屁,」路子陌眉頭皺了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被西風帶過來,他順著長街看過去,原來是一隊拉尸體的板車正經過。

都是赤甲的驍騎,尸體被一批批拖上木架子車,丟去城東十里開外的泗水河,頭頂烏鴉和禿鷲積的已經結陣,壓得人抬不起頭。寒風里吹著的,全是尸體被焚燒後的焦灼氣味或者沒被焚燒的血腥味。

「大罡五霸怎麼說也去了其一。再說蕭白契不是也死了嘛,慕燼那個人,忠厚老實的跟牛一樣,攬過來只會是引火燒身,我們還是趕快把事辦完走人吧,別等到天黑……-」

他面前十幾個提刀的千夫長和統制,听到天黑這兩個字,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干活了干活了!都去干活了!」路子陌催馬把人一個個拍走,自己從馬側的皮囊里又模出來一個金壺,對著嘴仰頭要喝,突然看見那天邊的朝陽。

艷紅和流金交織的朝霞橫亙在天空的盡頭,好像一條亮麗的光帶,而被這條光帶照耀下的歲安城,車馬喧囂,人聲哄哄,仿佛被血洗的格外美艷動人。

凌紫衣也在看朝陽。

雄渾的朝陽總是給人有無限生命力的感覺。大氣的。澎湃的。他的眼珠里面,一直有無數晶片碎裂般的收縮翻轉,紫色的瞳仁映著晨光,輝煌里有一份平淡的決然。那一抹淺淡的瑩紫,是他永遠也無法遮掩的,雪族人的象征。

虹初,如果我也有你這樣一般堅韌的心,雪族的命運是否會有所改變?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轉動輪椅,身影在一片金輝里漸漸隱沒進了蒼茫的西屬地。

尾聲

「拉住了!拉住了!」三四個天狼牽著一匹神駿的黑馬向著即將開拔的軍陣過來,縱被幾個人大力的牽著,那戰馬卻如同月兌韁,四蹄暴烈的踢騰,將拉著它的幾個人扯得東倒西歪。突然,那馬一聲長嘶,一個奔縱掙月兌了幾人的束縛,甩蹄就向前馳去。

「別讓它跑了!」

「快捉回來!那是慕將軍的馬!」

天狼兵士急的大吼,一抬頭朝著馬奔的方向,遠遠的看見列陣整齊的部隊外多出一圈精壯的兵士,而正中圍著一個身著暗墨色長衫的挺拔身影,正是一槍斬了大王子的慕燼!

兵士急的滿頭大汗,裴將軍這幾天待那慕燼有如上賓,不但不拿他當戰俘,還好吃好喝供著,連這匹馬都專門派了他們四個人好生養著,這好不容易要開拔卸了這差事,竟然一牽出來就給它跑了!

「前面的人幫幫忙!捉住馬!捉住……-」黑麟突然安靜了。

「嘻嘻,好馬兒,好馬兒,這些都是粗魯的人,咱們不要理他們。」

嬌弱的女孩兒聲音,縴細的一雙小手,輕輕撫著馬頭。暴躁的黑麟竟然溫順無比地低了頭任她撫模,那一雙濕潤的大眼里映著女孩天真的笑臉。

「哪里來的髒孩子,還不快滾開!」靠過來的天狼軍緩緩從腰間抽出長刀。

「住手!」

一聲暴喝,慕燼大踏步上來,一把將女孩兒護在懷中。

一片刀光崢嶸亮起,站在他周圍的天狼軍威脅道,「慕將軍,別多管閑事……」

「別殺我!」女孩兒在慕燼懷里發著哆嗦,「別殺我……」

慕燼抱著小女孩的手臂漸漸收緊,他霍然站起身來,直直地朝外走去,似乎根本沒有看到那片雪亮的長刀。

「敗軍之將,竟然敢這麼囂張!」一道光弧劃過,一個天狼的長刀劈進了慕燼的左肩,懷中的女孩一聲尖叫,而慕燼卻只是皺了皺眉。他轉過身,用另一只手將那把刀從血肉里拔出來,沉聲道︰「不過是一個孩子,請放過她。」

他言語恭敬,身上毫無殺氣,卻逼白了一眾天狼的臉。肩頭上的鮮血沁出來,將墨衫染成暗紅,圍著慕燼的天狼不知不覺間放下了刀,閃身給他讓出一條路來。慕燼沒有再說話,一手抱著女孩,一手牽住黑麟馬,慢慢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將軍……」女孩攬住慕燼的脖頸,依戀般靠在他的肩窩上,卻突然愣住了。那披散在肩後的青絲,竟然夾雜了大片大片的雪白,在他墨色的長衫的映襯下,無比扎眼。

她嘴唇一抖……朝慕燼的臉上看過去。依然是那一張沉穩的容顏,一張像鐵打成的臉,抿緊的嘴角,好像不會對任何事動心,但眼角額間卻多了一些原本沒有的東西,像是無比堅韌的苦澀,又像厚重綿長的悔恨,那是每一個時期的慕燼都不曾有過的,無形的傷疤一樣刻在他的臉上。

歷史上的伐陵一役,籍籍無名。既沒有雄壯的三軍對伐,也沒有激蕩人心的攻城掠地,它遠沒有一個月後,茫江岸邊五國對決的陣仗和浩大,史官筆下也不會把星陣異象這種野趣寫入青冊。後世沒有將它稱為一場戰爭,它只是一場屠殺。

但罡末檠初的七十年亂戰,便是從這一夜開始的。這一夜,陵國滅亡,被稱為「天下第一將」的陵國三軍總司慕燼,這一夜跟隨亡國之主玄謹光歸降了俞國;俞國天狼營主力損失一半,諸侯霸主蕭末跋失去了他唯一一個可以掌兵的兒子,逼得他不得不拔出三尺長劍,親自跨馬揮刀,與這時還未群起的豪杰霸主們一爭天下。

在離開故土的那個清晨,慕燼迎風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家鄉,看到他親手提拔上來的兩個愛將的頭顱,被高懸在自己守護了二十四年的城頭。他們的發絲在寒風中糾纏在一起,雙眼是緊閉的,臉上似乎還有痛苦之色,只是隔得太遠了,望過去,便沒有那麼猙獰駭人。

慕燼從胸口掏出一壺梁梓釀,青瓷酒壺已經被他滾燙的心口捂熱了。他拔開蓋子,將清冽的酒液緩緩倒下去。他的臉色仍然是淡淡的,而那只執壺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那晶亮的酒液便在空中反射著碎光,最後浸入那赤黑的大地,只留下一條稍深的痕跡。

黑麟噴了兩個響鼻,頭顱稍低了一下,似乎是行了個禮。慕燼將傾空的酒壺一扔,那壺在空中劃出一道青白的光,消失。他拉了拉韁繩,頭也不回地離開。

而還有更多的人,被這一夜帶去了他們所有的一切。他們發現黎明到來,噩夢該醒時,所有人都再也醒不過來。埋下的骨和血,早已永遠沉默在這片土地里。

「時,值邵廷並俞攻伐西陵,暨擁兵不親援,陵降而城破。是夜雨雲斷天,逆風壓城,將軍孤戰于野。後城圍三晝夜,屠驍騎殺軍吏,赤地千里,果民滿野,墟邑無復行人。兼棄尸十萬于泗水,水不為流。」

——《罡策?論戰?慕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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