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風書 第五章 烏鷲空逐人去盡 (1)

作者 ︰

慕燼帶馬狂奔,在刺殺蕭白契時都沒有出的冷汗,此時卻浸濕了他的中衣。

頭頂紅色的巨網細如蛛絲,薄如蟬翼,其實並不明顯,若是兩軍在絞戰而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發現。但這一刻,所有人都如魔怔了一般,抬頭看著天空,仿佛在等待不可預知的命運。

「射火箭!對空射火箭!」只有他一個人還清醒著,慕燼拿槍頭指著城牆上的弓箭手,大聲咆哮。

弓手們反應迅速,把手里箭在火把上引了火,對空射出。五千張彎弓齊震,五千支火箭帶著「呼呼」的火苗聲御風騰升,組成另外一張光亮得多的艷麗火網。

慕燼握緊了槍柄,這是他想到的唯一可能阻擋虹獸的方法。

看著一陣紅嵐般穿空飛行的箭矢,慕燼不由想起這一夜諸多前所未見,驚異的景象。

據說這個世界有十界,被人類佔據的一界分布著三個國度︰中原的大罡、北陸冰川之下的桑查和明海邊緣的南匯小國,這也是迄今為止被人類踏足最多的疆域。居住在星空之間的雪族人、西荒無日之境的巫族人,更多的存在于游俠兒和旅行者的傳言和歌聲里,但此刻,面對眼前離奇而震撼的場面,慕燼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去將這莽莽天地一探究竟,這十界之域到底有多麼廣大,又有多少種奇特的生命存在著。

火箭急速飛升,接近了那一層急速下降的拂紗般的虹網,兩方相撞的那一剎那,爆出一陣刺眼的紅光。箭矢像一場急雨落下,打在街面上持刀或操槍的武士身上,瞬間一片淒厲的慘叫。

沒有用!慕燼咬咬牙,腮幫子上的肉繃得死緊,正要扯回馬韁,突然覺得自己身體里的血液猛地加快了速度,滾燙如同被火焰驅趕著一般流竄在自己的體內,手里的槍似乎輕地完全喪失了重量。

晚了。虹網已經落下。

「你無法阻止!」虹初仰天長笑,笑聲穿透厚重的陰雲,如鬼魅一般回蕩在空中。她一張臉已恢復成獸的模樣,嘴角咧到耳根,尖利的牙齒泛著寒光,而那空洞黝黑的深瞳佔據了小臉的一半。暗夜中,紅衣紅發的她仿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般若。

「死吧!卑賤的人類,自相殘殺直到流盡你們最後一滴邪惡的血!」她激動地渾身發顫。在虹網的控制下,驍騎軍和天狼營的將士們變成了嗜血的獸,如魔鬼一般殺紅了眼。他們的人性已經喪失殆盡,只有手中的殺人兵器還活著,不斷地斬,不斷地刺,殺戮,殺戮!要更多的血!

凌紫衣附身看著腳下的修羅場,一雙紫眸里流光肅穆,竟然帶著無限的寂寥和悲愴。

「仇恨攢下來,總有一天是要還回去的。」他突然極安靜地說道。

虹初甚至沒有扭過頭來︰「仇恨不好麼?凌紫衣,」她的眼楮在黑暗中閃爍著殘忍的冷光,猙獰的臉上是被完全征服的陶醉,「仇恨能提醒你忘記的一切,能燃燒你的胸口,能讓你變得堅強。這麼多年來,我孤身一人,是仇恨支持著我活下來,仇恨,是比希望更強大的力量!」

凌紫衣無言以對,無法言喻的酸澀堵住了他的胸膛,扼住他的咽喉,令他無法呼吸。曾經的他也是靠胸中那團仇恨的火苗而存活下來的,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害怕了那浮尸遍野,赤地千里的景象。仿佛是變得善良了,其實,是更懦弱了嗎?

腳下的局勢突然發生了變化。露華門沖出的驍騎突然匯聚到一起,仿佛一道泄閘的洪濤沖上了戰場。當前的一騎,發箭不停,企圖帶軍與慕燼匯合,但當頭撞上的,卻是被虹網控制的、仿若鬼神一般嗜殺的天狼。密密麻麻的軍士倒下,是雞蛋撞上石頭,轟然破碎的景象。

「愚蠢的人類,有多少來多少!全把尸體給我留……啊……-」

她的聲音突然斷在了喉嚨里,虹初的眼楮瞬間漲得月輪一般大,她低下頭去,看見胸口的半支箭。另一半顯然已經洞穿了自己的胸口,那箭尾招搖的翎羽還在兀自震顫。

「慕燼!」虹初一聲扭曲變形的尖嘯,目光如刀一般刺向屋檐下拿著金絲弓的軍人。

果然射穿了!慕燼粗重地喘著氣,毫不畏懼地看著虹初。他清楚的記得暮時虹初在酒肆里被砍的那一刀,虹獸雖然皮肉堅硬,但只要力道夠狠,心夠硬,也能傷到它們。他是用了十分的殺心對著虹初拉開了那張弓。

而就在同一時刻,城頭上五千弓手齊齊拉弓,箭頭對準了屋頂上的紅發怪物。

這是慕燼下的第二道軍令。手中的弓背有些異樣,慕燼低頭,那金絲弓的弓背竟然皸裂來開,啪的一聲斷成兩截!他甩手把弓扔在地上,揮舞長槍沖進混亂的戰場。

虹初躬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凌紫衣看得清楚,她竟一把握住那插在胸口的箭尾,一寸一寸的將它拔了出來!

「慕燼!我要親手割下你的頭!」虹初咬著牙,藍色的血從她胸口噴涌出來,將她繡襖的前襟染成一片藍色的海洋,而那張臉上除了仇恨,卻什麼都沒有。箭頭掙月兌的那一瞬間,她的身子彎成一張弓,箭一般朝慕燼射出去。

「虹初!」凌紫衣朝她伸出了手,卻只抓住她幾根火紅的發絲,倏忽間從他指縫中溜走了。

他突然想起初次見到她時的畫面。

奇特的小生物,躲在枝葉濃綠肥大的樹叢里瑟瑟發抖,他將覆在她身上的枝葉撥開,看到的是瘦得不成形的身子,還有那雙碩大如珠玉的雙瞳。那雙眼對著他眨了一次,他的心便如積雪一般融化了,那是他見過的,最美、最純淨的一雙瞳眸。

如今,那記憶里的雙瞳,竟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眼前的這雙眼重合了。

凌紫衣酸澀地閉了閉眼,虹初的長發和衣裙在夜風中獵獵地飄揚起來,赤果著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隱隱發藍,瑩潤的右腳踝上,赫然一道深刻的鋸齒型疤痕。七十年,無論在人域走了多久多遠,是荊棘遍布,還是嚴冬凍土,她都從來不穿鞋,即使皮膚里面的血液被凍成了冰渣,她停在路邊再也走不動,也不會伸手去暖一暖。

而今日他才終于明白,那是她的記憶,那是她的仇恨,深得已經與她的骨血融為了一體。

在驍騎軍有組織的反攻下,虹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失。有些被射中了胸口當即斃命,有些毫不猶豫地轉身便逃。

這就是獸。既然是獸,就沒有人類的禮義廉恥。虹初即使能把他們聚集起來,卻始終不能像一個統帥那樣命令它們去死。

「收手吧,虹初……」凌紫衣對著她的背影,輕喃。

胸口的疼痛已經麻木,虹初似乎沒有看見周圍同族的死亡,沒有看到虹網已經在慢慢散去,她的雙眼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十指如染血的尖刀一般朝慕燼的胸口刺去。

慕燼似乎有感應,刺翻前方一個天狼之後,拉回馬頭,手中長槍帶著風雷之勢,擋住虹初的攻擊。鋪天血光里,依然能看清那長槍雪白的槍頭與虹初火紅的身影絞纏在一起,浮光末影舞成一條長龍一般。

而露橋街四周屋舍上的虹獸,在火箭無休止的攻擊下,已經零零星星的所剩無幾。

「你失敗了。」慕燼擋開虹初刺來的長爪,她已然是不要命的樣子。

「帶上你的族人,回去吧……」慕燼終不是鐵石心腸,他將長槍橫在身前做防衛狀,試圖勸說她。

虹初微微一怔,舉目四望。麟虹獸死的死,跑的跑,已經散了大半,剩下的一些已然沒有能力與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驍騎大軍抵抗,在長槍和弓箭下倒下的紅色身影越來越多,仿佛七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再次上演。

紅發的女子與剩余的虹獸遙遙相望著,突然仰起頭,喉嚨里發出仿佛干涸似的無聲的劇烈嘶吼。她腦後的劇烈地飛揚起來,像在暗夜里結出一張網。慕燼不敢大意,手中銀槍握得死緊,正要搶個先機,虹初的身子卻飄離了大地,慢慢升上半空。

黑鱗馬不安地退了幾步。

慕燼有些驚訝,目光隨著那身影漸漸抬高,耳邊,突然浮現了縹緲的歌聲。

仿佛從遠方席卷而來的一層霧氣,蒼茫的、遼遠的。虹初慢慢的垂下了她被紅發包圍的臉,慕燼才看到她一張一合的嘴。

雄渾的歌聲驟然響起,仿佛天地都在應和一般,帶著厚重的穿透力,彌漫了整個戰場,雖然是听不懂的異族語言,但依然听出來,那古樸悲涼的意韻。那是一首葬歌。

奇跡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一只虹獸回來了,又一只,又一只。它們手腳並用的在屋檐和城牆上奔跑,似一只只極大的山貓在疾行,身體完全覆蓋在頭發下,根本看不出人形,只看見一團團流火般的熾紅色在夜色里跳躍。

城頭的箭陣里一片唏噓,緊接著,另一排疾速的箭矢帶著火焰的呼聲,整齊劃一的被發射出去。而那些箭射在虹獸的身上,卻毫無阻礙地穿過去了,像穿過一層層透明的空氣。

慕燼大吃一驚,抬頭去看虹初。

他赫然發現虹初的身體,不知何時竟然被自己親手織成的密網包裹!她揚著臉,那皎潔的面容被殷紅映襯,似一朵火蓮乍然臨空綻放,比她身體還長的無數發絲飛揚進夜風里,整個屋頂的夜空呼嘯著被點燃。

這不是一首葬歌!

這是一首招魂歌!

「靈魂。」

「每一個死在異鄉的虹獸,都會把靈魂永遠地留在這里,為了——復仇!」

仿佛是要把積攢了百年的怨恨成百上千倍的還給人類,無數的虹獸肩並肩像青蛙一樣坐著,把頭靠在一起互相磨著它們的毛發,然後突然開始織網,並把那翼雲般的虹網撒向激戰中的人類。

沒有人可以避開這仇恨的網,甚至本來無意廝殺,而是等著坐收漁翁之利的邵國嘯風軍陣,這時候也穿著他們輕薄的戰甲,縱馬揮刀,開始掩殺驍騎後路。

隔著百丈遠的距離,凌紫衣似乎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慕燼臉上絕望的表情。

戰火紛紛,綿延數里長街,所有的將士都被自己心里的支使,變成了只會殺戮的機器。虹獸的惡靈在極端仇恨下結的網,法力更加強大,虹網籠罩之下的人連最後一絲神智都會喪失,他們不會再分敵我,只會殺光所有出現在眼里的人,直到死去。這將是一場三敗俱傷的戰爭,當所有的戰士都倒下,最終沒有一個國家會得到這片土地。

虹初的反攻,這一刻才真正的開始了。虹獸的惡靈們互相依傍而鳴,幽紅長發綿延到夜的盡頭,竟然旖旎美麗仿若天邊的第一道朝霞。城頭下的尸體不知不覺已經墊高了丈余,三軍武士像引線下的傀儡,刀鋒砍著槍頭,兵刃刺進,可是沒有退卻,沒有害怕,沒有悲鳴,只有沉默如惡鬼一樣的廝殺。

赤甲的驍騎軍,陣型已經越來越薄。大罡國境上最強的一支軍隊,百年里戰事、軍功皆排第一的驍騎軍,竟然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里,就快被屠殺殆盡了。

「殺!殺!殺!」虹初淒厲地叫著,整個天地都是她充滿恨意的聲音,「全都死!全都死!」

慕燼擦了擦被鮮血迷住的眼楮。他的長槍剛穿過一個天狼的胸口,被那厚重的甲衣卡住,他奮力將那槍收回來,後背卻挨了一槍——那是亂了心神的驍騎軍士刺的。慕燼痛哼了一聲,扯著馬韁後退,黑麟身上也是多處刀傷,鮮血將它的毛皮染成一塊塊暗紅色。它疲憊地喘著粗氣,似乎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赤甲的同伴,為何突然變成了敵人。

慕燼不忍下手,面對昔日戰友的瘋狂進攻,他只得連連後退。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耳邊的聲音漸漸開始重疊模糊,只剩下自己的一顆心在胸膛里撲通狂跳。手中的槍機械地揮舞著,而手臂卻越來越重,連眼楮也疼得快要睜不開,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久了。

死便死吧,只是恨沒有守護好這歲安城,沒有帶著朝夕相處的兄弟們,月兌離這困境。

突然!一條白光闖進了他的視線,那光線如一根長針刺眼,他猛的抬頭去看天邊,破曉?

天亮了。金紅的太陽發出炫目的光彩,驅散了天空的層層陰雲,溫柔地灑落在這片被鮮血染盡的大地上。

行尸走肉般的將士忽然靜下來,一齊抬頭望向朝陽的方向。籠罩在頭頂上的虹網在陽光的驅逐下漸漸淡去,而那些鬼魅般蹲守在城頭屋頂的虹獸惡靈,也一個個如同霧氣般開始消散了。

慕燼全身一松,幾乎要從黑麟馬上墜下來。

這場噩夢,結束了嗎?

虹初抬起手,低下頭,看見金絲般的晨光直直的穿過了她的手掌。她又去看自己另外一支手,指尖如透明的水晶,在陽光里漸漸分崩離析。

那支箭,堪堪直中了自己的心髒,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死了。而強烈的意志和不忍舍去的怨念,竟然在死去的那一瞬將自己變成了亡靈!

虹初愣了片刻,她俯子,目光如梭,像是在人群里尋找些什麼,突然看到那趴伏在屋頂上的紫色身影,那人正抬頭看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悲憫。

「凌紫衣。」她紅潤的嘴角調皮地上揚。

凌紫衣一怔,他從來沒有看見虹初笑得這麼美麗和釋然過,精致的臉龐好像夏蓮初綻。

「再見了。」

輕柔的幾個字剛剛落下,虹初百色織錦的穿花小襖的身影,在蓬勃東升的金色光線里,轟然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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