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六話 千秋聲 (下)

作者 ︰

醉仙樓,不僅僅是酒樓。

它位于梁國皇都桃都的正中心四方街的西街白虎街,鎮著梁國整個西梁的脈眼,因此雖然看似普通無華,實際卻布滿玄機。

做生意和能然別人知道的只有前庭,中庭放置著各種有著靈力的珍奇物件和不賣的好酒,還有我和慕蓮休息的地方,能入我中庭的,多半和妖魅有關,一如那顆桃花樹,五百年的樹精也不是好惹的,至于後庭,是絕對沒有第三個人能進入的地方。

那里的結界借助了日月的力量,經過不停地改進強化,強大到靈氣甚至無法靠近的地步。這麼強大的結界保護下的,是那個人一向輕佻冷漠的側臉。我承認,那刀刻般的線條很好看,但就算再好看,我也不會覺得美好,若不是因為他,很多事不會發生。

紀舒。

我坐在街邊的酒家一杯杯悶酒下肚,醉仙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他。

「公子,莫急。」修長白皙的手拈著粗糙的白瓷酒杯映入我的眼,不用抬眼就知道是孟姬。她漂亮的杏眼帶了幾分醉意,冷冷地直視我,我不曾抬頭,因為難以面對那樣直接而清澈的目光,她永遠不動聲色,冷靜自持,看淡紅塵。

「孟姬,我在軟弱。」我舉起酒杯擋住下垂的額發,她不說話,一揚手灑出了滿杯的酒,「忘了他。」「說的對。」我灌下最後一口酒液,揮袖起身。

酒氣未消,我閉閉眼清醒一下,七曜扇出手後,風刃的聲音冰冷,我回神,扇子里存著的魂魄亂成一團,我深吸一口氣,該來的總歸還是來了。

「在下竹奚。」笙歌里悠揚飄出個好听的男聲,不疾不徐合著節拍蕩在夜空里。我下意識回頭看一眼孟姬,她坐在那里,自顧自喝酒,眼神淡漠。「嗯。」我微微一點頭,當做回答,右手的金色絲線猛然閃出明亮的光芒,那個聲音一冷,「閣下什麼意思?」「你搶走了我的人,還鬧得冥府多日不得安生,你問我什麼意思,你說我什麼意思呢?」金色絲線光芒暴漲至刺目。

「我只是個報信的。」竹奚笑得事不關己,我冷靜下來,斂了金絲,甩給他一杯酒,「那麼,竹公子,喝杯酒,我們打個商量。」

「喬公子盡管開口。」

「把所有的魂魄都還回來,價碼你們出。」

「很簡單,請公子跟我見一個人。」

意識再次回到我的控制範圍內,已不知道是多久後的事情了,耳邊有女子帶著香味的呼吸,咬咬牙睜眼,五六個錦衣華裳的美麗女子跪坐在我身邊,隔著三重珠簾,有獸類低沉的鼻息。

龍?

「能在這閣子內處變不驚的,你算第二個。」

陸國上將軍,太子孤。

「何況,還是個姑娘家。」

我的扇風呼嘯,衣衫不動,珠簾叮然作響,「國與國之間的征戰,不是我區區一介草民能參與的,你們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何苦都來為難我。」

簾子掀起一角,稜角分明的下頜依稀有笑意,語氣卻是嘆息的,「喬姑娘,你若想平靜,只好等到下輩子投個安穩人家過日子吧。」此言倒是不虛,我的眼楮微微酸澀。

「自打你救了他的那天起,你便早已身不由己。」

顏孤冷然的,說出我的傷口。

「喬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魂魄我叫竹奚還給你,算是訂金,若你辦到,則我保彼岸山十年的平安。」

「將軍哄我麼,以你之力,辦不到。」我七曜扇一甩,風聲更烈,他的衣袖翻飛鼓脹,幾乎要升起來,珠簾踫撞著,猛地掀起,撞碎滿桌的珍寶。

「我辦不到,有人可以。」他鎮定自若的坐在珠簾內,目光如炬,「只要你,願做我堂堂大陸的王妃。」

「告辭。」風驟止,我拂袖。

回到醉仙樓時,慕蓮配了劍斜倚在門口,見到我,遞過來一只酒碗,慕蓮笑一笑,「蘇茗飲讓我給你的。」頓一下,慕蓮看我一眼,眼神深刻,「魂魄都回來了,包括她的,但她說留在這里,只是徒增你的煩惱。」

我愣住,看向那酒碗,清亮亮的酒漿里飄著幾片茶葉,慕蓮適時的加一句,「她說,你需要她的時候她會出現的。」

雖然我討厭告別,但不得不承認,茗飲這麼做是最好的選擇了。

中庭里的桃花不曾謝過,何時看都是粉紅,但不知為何,最近總覺得只要在中庭喝酒,便覺得冷清,雖然只是回到了以前,但我仍然難以釋懷那種別樣的,冷清。

熱鬧慣了,就再不能孤單。

無法,我繼續喝我的酒。

笙歌響時,我正半醉不醒,胡弓摩擦著琴弦,響徹蒼穹的涼意驚醒我,用手支起腦袋,朦朧間看到了一個斯斯文文帶點痞氣的書生樣青年坐在我對面,像是認識好久的老朋友那樣,拿過我的酒瓶一仰頭,喝了個干淨。

「喬公子,醉生夢死啊。」我覺得面熟,又想不太起來,皺著眉頭凝視了半晌,「竹奚?」

「真真是貴人多忘事。」竹奚痞痞地笑著,又喝一杯,「如此好酒,自己獨酌未免高處不勝寒,不如同飲?」

「喝都喝了。」我扔給他一只杯子,他接了卻不用,直接拿過壺仰頭倒下去。

「喬姑娘,為何不肯做我陸國王妃?」二胡的聲音悠悠揚揚,飄向我的桃花樹,樹枝無風微微搖曳,我不說話,喝我的酒。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竹奚不等我回答,和著二胡不疾不徐的調子,不溫不火的聲音,催眠一樣。

江南清秀。

文人好雅興,集了很多古物。

碩大的三個博古架立在書房四周,當中一條雞翅木長案。

書生畫畫的不錯,劍舞得也不錯,飽讀詩書,為人謙和,長相又俊,家里早早定了一門親事。小姐大家閨秀,出名的水靈,針線女紅也能拿得上台面,秀外慧中。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

江南確清秀。

可惜,屬陸。

書生被強行帶走做隨軍幕僚的那天,天藍得刺目,小姐識得大體,不哭不鬧,細細縫了銀甲給書生。

後來,書生逃了出來,一路跌跌撞撞想尋回去,但他知道的太多,重又被抓了回去,將軍念他忠誠,終是饒了,但卻廢了他右手,毒啞了嗓子。

身無長物的書生到死,也未能回到江南,小姐一直等,也未等到回家的夫君。如是,便有了執念。

「你附在胡琴里多久了,書生。」我笑著,灌一口酒。

「不久,區區二十年。」

「恩,找到了就好。」我跟他踫一壺,「恭喜啊,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

「她什麼時候記起來,便什麼時候請你喝。」竹奚眼里略有落寞,「她等了我一輩子,現在換我等她。」竹奚笑起來,「不說這個了,喝吧。」

我不說破,竹奚原本嬉笑的神情黯淡好久,漠然一杯杯飲下,我看著他,他頓了頓,忽然冒出一句,「那年,廢了書生右手的人,就是陸國太子顏孤。」我笑一笑,早已料到。

那年江南正是花紅柳綠的時節,春風拂柳。

小姐取墨研于玉研之上,書生執劍,在煙波千里的江邊隨興走一趟行雲流水的劍式,煙雨蒙蒙,听雨打芭蕉葉上。

溫著的青梅酒冒著白色的熱氣,書生和小姐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青梅子時不過十三四歲光景。

同齡的孩子湊在一起嬉鬧時總能看到一個身影不遠不近站在二十丈外看著。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只能這樣看著,從來沒有人理睬,沒有人肯跟他說哪怕一句話。少年們的父輩對他的態度都是恭敬的,但眼角里的輕蔑卻一目了然,少年們因此也不與他親近。

開始時,少年們會對他存著幾分敬畏與好奇,但自從與他說話被狠狠訓過後,再沒有人在意他。

少年獨自住在一幢華麗的近乎夢幻的閣子里,沒人知道那里面有著什麼。沒人玩耍的時候,少年便倚窗坐著,捧一卷書,出神地望著某個遠方。

疼!

少年猛地回神,額頭上狠狠挨了一下,有什麼東西流下來。紅艷的顏色蒙住少年清亮的眼,少年听到有得逞的肆意笑聲。嘴唇被咬成青白色,少年強忍著眼淚,若無其事的走進閣子里找布巾,捂住自己傷口的那一刻,那種疼痛感鋪天蓋地的呼嘯而來,幾乎將小小的少年淹沒。那其中,夾雜著看淡世態炎涼的辛酸,表面敷衍的虛偽,被人冷落的寂寞,被遺忘于角落的淒涼。十四歲的肩膀,還承擔不起那樣沉重的疼痛。少年捂著額頭,爆發出受傷小獸的低低嗚咽。

「喂!你下來!」華麗但陰暗的閣子下面有還帶著稚氣的聲音,少年愣了一下,硬撐著走回窗邊向下面看了一眼,平常經常湊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們聚集在一起,看向他的傷口,「一,二,三!」大家一起向他投擲石塊,少年被細密的石子擊中,底下是快意的大笑,少年捂著身體,在牆角慢慢地蜷縮起來。

疼痛徹頭徹尾地兜頭襲來。

誰說每個故事里都有那麼一個善良的孩子,這個世界從未善良過。少年忍不住傾瀉的眼淚,打濕他的華裳。

自此,對少年的不屑于好奇徹底變質成為欺侮,隨時間的延續而變本加厲。少年如果還手,會被打得更慘,但少年從未服輸。

少年十五歲生辰那天,他為自己鄭重的加上了白玉冠。銅鏡里的少年已然出落出剛毅堅韌的輪廓,眉眼硬挺,額角的傷疤一直存在著,烙印一般。

閣子里的少年站的筆直筆直。

銅鏡里自己身後似乎突然出現了什麼,少年皺起眉頭,迅速的回頭,看見書生氣的少年嚴肅鄭重的站在那里,「冠禮不可隨便,必須經由別人代勞,听說你今天十五歲生辰,我來為你加冠。」少年冷冷笑起來,「多謝了,不必。」

不等少年拒絕,書生直接干脆利落的將少年手中的白玉冠搶了過來,少年的臉色陰冷下來,「還給我。」閣子里的空間扭曲起來,旋轉在一起,發出尖銳的鳴叫聲,書生捂住耳朵,臉色有些蒼白,「龍?」

「你,不怕?」少年有些吃驚。

「換你你能不怕麼。」書生沒好氣的瞪一眼少年,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但是行冠禮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能馬虎,錯過時辰就不好了,你快點坐下。」書生不由分說的將少年按在椅子上,自顧自得忙活起來,拿來玉簪,華服,玉帶等等東西,井井有條地擺在一旁的桌子上,也不管少年的阻攔,一邊看書,一邊執行的煞有介事。

一套繁瑣至極的流程過完以後,書生已然累得滿頭大汗,「行了,差不多就這樣了,我先走了啊,她還在下面等我呢,如果被君令他們看到我們就慘了。」書生說得極快,少年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書生便已然不見了蹤影,少年趴在窗前從窗欞向下看去,書生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女,兩人抬頭看了一眼,沖他擺擺手,小心翼翼得消失于少年的視野里。整個過程中,少年甚至是迷茫的,不知所措的,直到他們離開後很久,少年才反應過來,看了看銅鏡里的自己,頗有幾分樣子了,雖說屋子里被弄得亂七八糟,但少年竟然並不生氣,反而笑了出來。

這是別人第一次出現在少年的生活,太震驚,以至于少年都不曾追究書生對那閣子異變的鎮定反應。

往後,書生和小姐便經常偷著來看看少年。隨著年齡的增長,少年們對他的欺負已經不止是拳打腳踢那麼簡單了,有時會連著幾天沒有飯吃,有時會沒有衣服穿,每當這時,書生便會和小姐一起出現在閣子外,敲兩下,再敲兩下,少年便開門,拿了東西,他們從不多留,送了東西就走,再後來,小姐和書生的手便牽在了一起。

少年看著,安安靜靜的祝福著,不動聲色的。

十七歲那年,少年忽然不見了蹤影,書生和小姐明白,這種事情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便也不找,半年後,書生收到一把二胡,小姐收到一只茶碗。

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少年把他最初的,最後的青澀都留在了江南那華麗的閣子里,留在了書生十五歲似是而非的冠禮儀式里,留在了小姐每次為他留下的金創藥里。那是他唯一能給的,有自己影子的東西。少年喜愛戲班子的依依呀呀,每個旋轉每句唱詞都讓他忘卻了巨大的疼痛,伴奏的二胡是少年從戲班班主的手里討來的,練了很久,雖然不是什麼高檔東西,但聲音悠揚遼遠。茶盞是平時喝茶用的,珍貴的青花,成了一種念想。

書生和小姐不出意外的成親了,日子平淡美好,可惜好景不長,書生躲不過彌漫的硝煙,被拉去做了幕僚。

于是,再相見時,是陸國的大營里。

少年早已不復當初的脆弱,慣飲風沙,叱 疆場,手握重兵。書生被壓著跪在他身前,抬起頭的一瞬間,少年愣住了,書生也愣住了,隨即,書生扯出一個笑容,「錯過時辰就不好了。」

少年的眼底有一瞬的濕潤。

再後來,書生想回家了,于是帶著那麼多的秘密逃出了大營,少年不得已將他抓回來,本來依照軍規,書生必死無疑。

那天,書生沒說話,衣衫襤褸的站在少年面前,笑得陽光燦爛,少年的拳握得很緊,能看到發白的指節。

書生走出少年大營的那一刻,面對著少年,張大口型說,「謝謝。」

自此,書生再不能說話,也再不能執劍,不能畫畫。

最終,也沒能回到江南。

少年有一晚做夢,夢到最初的最初,書生和小姐站在他的閣子下,大聲的喊,

「顏孤,你記住,我叫竹奚!」

「顏孤,我是蘇茗飲。」

那一年,江南的水匆匆的流過,波瀾不驚。

正是花紅柳綠,春風拂柳。

ps︰隔了這麼久才繼續,猛然間發現sb的自己將第五話和第六話的時間順序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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