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六話 千秋聲(上)

作者 ︰

夜未央,夜未艾,夜將盡。

彼時不可視,不可听,因那秘密皆藏于心中,藏于九天之上。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晚風帶了睡意,倦倦得倚在蘇茗飲的肩膀上,嬌美的女子一手支胰,用絹扇拂去了仲夏的聲聲蟬鳴。

黃昏的火燒雲卷上來,鋪滿遠處的整片天空,陽光像鍍金一般泛著杏黃的蜜色,嬌弱弱伏在醉仙樓門前的青石板上。

中元節的傍晚呢,蘇茗飲偏過頭微微笑了笑,這個時候不會有客人上門吧?

然而黑衣黑袍的客人逆光站著,看不清樣貌,甚至連聲音也是模糊不清的,直覺上,他似乎在笑。

「客官,我們這單生意不做的。」江南女子溫婉的微笑,得體的拒絕了一壇菊花酒的酒錢,那邊的生意在這時候最好還是不要做。

黑衣的身影也不惱,反而吃吃的笑出聲,轉身出了店門,像霧氣一樣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便已經消失在了昏黃的混沌中。

呷一顆茶釀梅子,我拎著油紙包和酒葫蘆踏進醉仙樓,甫一進門,紫蕾氣憤的就沖過來,想控訴我什麼的樣子,我一顆茶釀梅子塞進小姑娘的櫻桃小嘴,紫蕾便不再吵鬧,吃得一臉幸福,梅子汁水掛在嘴角,甜膩膩的。

「有客人上門麼?」我放下東西,問蘇茗飲,她不回答,看著我,眼神哀怨。我早有準備,從懷里變戲法一樣拿出一盒胭脂,「我去買東西,怎麼可能不給你們帶?」蘇茗飲的眼神立刻變得欣喜,捧著那盒胭脂笑起來,臉頰緋紅緋紅的。

「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有沒有客人上門了吧?」

「有個怪模怪樣的黑衣人,不過被小姐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了。」紫蕾含著梅子,趁我不注意,伸手去拿另一個,因為吃東西,說得很艱難,但我收拾東西的手卻一僵,居然忘記了交代這件事就出門了……

這下有麻煩了。

「想知道你們拒絕的是誰麼?」

「愛誰誰。」小姑娘干脆打開一包我下酒的梅子吃的興起,沒心思理我。

「黑無常。」

「兄弟啊,這次可是你拒絕了我的生意,你得負責任啊。」黑無常搭上我的肩膀,「幫我個忙就算這次沒事。」

「什麼忙?」我勉力笑笑。

「最近冥府莫名其妙的丟失了很多記錄在生死簿上的魂魄,本該往生的魂魄也有很多要麼缺了三魂要麼缺了七魄,總之都變得不完整了。我要你查出是怎麼回事。」黑無常剔著牙,意猶未盡的瞥了一眼面前桌子上的盤子。半個時辰前,黑無常很無恥地要求我做東,來這長晚亭風卷殘雲般吃了個過癮,我的銀子也花得很過癮,末了,還得給自己找事。

「幫忙可以,先說好,這次之後你不許再我這里賒酒錢,我知道這件事在冥府鬧得很大,你們也都忙得焦頭爛額,如果解決對你的威望很有幫助,也許可以超過白無常,我知道你看不慣他很久了,解決以後我的人情你還是得買的。」我搖著扇子,瞥他一眼。

「滎陽土窟春,富平石凍春,池州池陽酒,宜城九醞酒,杭州梨花酒,博羅縣桂釀各一壇。」

「一言為定。」黑無常看著我,陰氣森森的笑了笑,「你小子真是個強盜。」

「多謝夸獎。」我垂下眼,一臉的謙遜。

生死簿,記錄著天下蒼生的命運。

厚重的書頁很多都已發黃,甚至月兌落,那些人一生的時光就這樣在紙頁上消失不見了,遺忘了。

我隨意的翻了翻,很多的名字已經用橫線劃去了,代表著魂魄的消失,還有很多的名字被朱筆圈出,代表缺失了一部分。看來事情確實已經很嚴重,要不然也不會找到了我一個外人的身上。

我得先找到一些缺失了的魂魄看看情況,左手拈一個太陰訣在生死簿上畫了個結界,紙頁上騰起白色的霧氣,掩蓋了四周的景物,霧氣再次散去時已經換了一番場景。

奈何橋邊孟婆的長發正隨風飛舞著,年輕的女子優雅的將風帽戴好,回頭向我行了個女子的古禮,「酒妖公子。」

「孟姑娘,好久不見。」若我真是男子,孟婆又願意的話,我一定娶她。孟婆其實一點也不老,她本名孟姬,三百年前死于戰亂,死的時候只有韶華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問她以前的事她都說很久了不記得了,但眼底一抹憂傷掩都掩不住,我也就不問。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這些魂魄我都不敢放去往生,都留下來了。我帶你去看。」孟婆熟稔的領著路,手里的燈籠一搖一晃,晃了我的眼。

缺失了一部分的魂魄們擠在一起,糾纏不清,白色霧氣一樣的身形倏忽改變,孟婆隨手一揮,魂魄們都听話的歸位了。我終于能看清缺失了三魂七魄的魂魄到底什麼樣子。沒了三魂,便失去了瞳孔,混沌的白色彌漫在眼眶里,失去了七魄的黑色充斥著雙眸,生生看透紅塵的感覺。我移開目光,不敢再直視那些眼眸。

「公子明白怎麼回事了?」孟姬微笑著問我,遞上一只碗。

「三分吧。」我接過一看,碗中盛著半盞杭城秋露白。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咽喉燒盡我的肺腑。

「那我們冥府可就拜托公子了。」孟姬的長袖掩住櫻唇,笑意漸遠。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還伏在醉仙樓的中庭石桌上,生死簿還在手邊,慕蓮為我披上了件長衣,我看見慕蓮,愣了半晌,隨即笑起來。

無論遇到什麼難題,慕蓮都會陪著我的。

現在,我該想想我要面對的對手了。每次缺失都只有一個魂魄,甚至每次也只取得自己所需的部分,他一定是個很有分寸的人。生死簿上都標記著每個人的生平,他選擇的目標都是些生前就很棘手的人物,簡直就像在為冥府做義工,免費收拾殘局。

有點意思了。

左手起勢,挽一個劍花,孟姬低首含笑輕飄飄點在我手中的茶碗邊沿,「公子找我?」

「介不介意借我些魂魄用用?」

「公子真是客氣。」孟姬遞一碗酒給我,垂眸微笑。碗中盛放的不是世人傳說中的孟婆湯,也不是招待我用的好酒,而是滿滿一碗魂魄。低頭瞥一眼就知道我甚至不用挑選,孟姬遞給我的,已經是精挑細選以後的了。

孟姬,聰明的不著痕跡。

她看我一眼溫溫婉婉點了點頭,烏黑的青絲長長地滑下肩膀,雪白的長衫沒有一點塵世的氣息,看上去更像個謫仙而非傳說中的孟婆,這般人物留在冥府真是屈尊了。

四周騰起的煙霧中,孟姬的身影漸漸變淡,「公子,有的時候切不能心軟。」遠遠地,我听見她淺淡的聲音,不著痕跡的品一口茶,心下卻澄明。孟姬說得對,我這次不能猶豫。能猜到我想什麼才能如此忠告我,真是厲害人物。

我可要對得起這樣的有趣人物。

那麼,我懶得費心費力找到這次的家伙,就只好等你來找我了。

七曜扇一揮,生死簿匆匆翻過一頁又一頁,像是茶涼了再滾燙。無數的魂魄繞上我的折扇,除了他已經取走的,剩下的略微有點本事的都在我這里了。

你什麼時候來呢,我很期待。

中元節過後一連五天,都不再有魂魄缺失。

我只是品著茶,在醉仙樓悠悠閑閑坐著,閑暇時分看看古籍,雅興若有,就在中庭隨興舞一闋。

黑無常得空就來催我,我也懶得搭理,該如何還如何,比耐性,我怎會輸呢?上次替蘇茗飲討來的六安瓜片還沒有品玩呢,我可是有大把大把空閑的時光。

第六夜,蘇茗飲和我一起品酒賞月,蘇茗飲本就是個樂得清閑的人。

月光皎白,蘇茗飲的青花裙忽然振袖,蝴蝶一樣翻飛起來,美人玉手起,驚鴻乍現,腳步碎碎,玲瓏有致。伴著月光的清輝,蘇茗飲的舞猶若天上仙子,出塵遺世。

忽有樂聲飛至,琴音泠泠,月色天上人間,笙歌起,二胡悠揚,笛音清脆。

來了。

我執扇為劍,側身攔過蘇茗飲的腰身,她頰上緋紅,和著樂聲吟唱出聲。我贊許的點點頭,將她打橫抱起,回到中庭石桌旁放下她。蘇茗飲的歌聲不絕,樂聲也不停,悠揚的盤旋在醉仙樓四周,亭台樓閣恍若置身仙境。

打開折扇,環繞的魂魄一縷一縷順著扇骨漫上來,樂聲瞬間激越,蘇茗飲的歌聲也由輕靈變得隱隱有金石之音。

我左手的馭辰訣暗自拈得飛快,七曜扇徐徐的搖著,但每一次方向卻都是不同的。我的結界就快做好了,只差一點點。

樂聲竟驟停,蘇茗飲忽然捂著咽喉彎下腰。明知道他就在附近,可是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蘇茗飲像是不能呼吸,臉憋得通紅,咳嗽聲愈發劇烈,我左手太白,歲星訣拈過,點上她身後脊柱上三寸,蘇茗飲慢慢恢復過來,我拍著她的後背,遞上一碗茶,蘇茗飲卻不接,只是自顧自捂著咽喉。事情似乎不太對,我抬起蘇茗飲的下巴,那張秀氣的江南小臉上已經全然不見了血色。

「茗飲?」我試著伸手抱住她,她卻直接摔進了我懷里。

蘇茗飲的魂魄被搶走了。

我放下她,擔心我若去追會被調虎離山,一狠心迅速解開一直籠罩醉仙樓的封印,白色的雲霧騰空而起,將整個醉仙樓包裹住,我的眼神肅然,將蘇茗飲交給紫蕾,紫蕾也明白我是真的生氣了,不再埋怨我沒有照顧好她家小姐,只是守住蘇茗飲看著我沉穩點頭,我明白,她會等我安全回來。

若換做平常也就罷了,但如果他對我身邊的人下手,那我就不能放過他了。

七曜扇隱隱閃現光芒,我的殺意漸起。忽有一只修長的手按住我的扇子,我抬頭,看見孟姬深邃的眼,她看著我,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我周身的殺意重又消散。孟姬這才松手,聲音還是淺淡,「公子小心。」

左手的馭辰訣瞬間變換,我感覺到指尖微微發燙,鮮血順著指縫滴下來,腳下的步伐越快,指尖燙的越厲害。右手的七曜扇上點點鮮紅暈開,我追著那些紅色一路奔跑,紅色的,是我送給蘇茗飲的胭脂,因蘸了我的血,紅的妖艷。

不知不覺,竟已到了寂柔湖,樂聲驟起,尖銳刺耳,直達心底最脆弱的部分,毫不留情的刺痛,甚至刺穿。我知道捂住耳朵也不會有用,就只是追過去,不管不顧的追過去,湖里的蓮花互相簇擁著,像無措的小孩子抱在一起,花底的湖水甚至有了紅色像血痕一樣的印跡,那種紅色翻上來,將整朵蓮花包圍。右手七曜扇一揮,蓮花們籠罩的血色驟然消失,我耳邊的聲音卻又大了些,胸口壓抑的鈍痛,不再多想我繼續追過去,喉頭腥甜的味道卻越來越重,我腳下一頓,聲音漸遠,我想站起來卻完全沒有力氣,忽然有人扶住我,抬頭看時卻又看不到有人。沒空多想,我起身跟著樂聲過去,樂聲已不像方才那般刺耳,清麗的猶若天音,回蕩,繞梁三日的感覺油然。

耍我麼,我酒妖公子豈是這麼好對付的角色。

凌空向樂曲聲的源頭一揮扇子,忽有大片霧氣迅速騰空而起,隱約有人影閃現,我右手金絲甩過去,卻沒有踫觸到任何物體,霧氣散去,空余繁星滿空。

果然。

他的目的是調開我。

不再多想,我轉身起扇舞,回到醉仙樓門外,平素安靜低調的木樓此時沉重肅穆,濃重的黑色從門縫中透出來。蘇茗飲的魂魄,我的醉仙樓,我一定會一一叫你償還的。

猛然推開大門,茗香幾乎是慌不擇路逃出來一般沖向我,紫蕾遇到麻煩了。我不再猶豫,幾步沖到中庭,醉仙樓的結界發出耀眼的銀白色光芒,一層一層水波般蕩開,桃花樹的枝椏無風而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結界中的小姑娘神色緊張,眉頭不自覺的皺起,手中長鞭已然握緊,蘇茗飲安安靜靜躺在一旁,睡去一樣。

幸好趕上了,我暗自舒口氣,雖然我知道這事還沒完,但至少她們還在我身邊。

紫蕾一扭頭看到我,癟了癟嘴,忍了許久沒忍住,一把抱住我大哭出來。我模模她的頭頂,「沒事了,我回來了。」小姑娘卻不理我,自顧自掉眼淚,蘇茗飲和她沒事就好了,哭就哭吧,何況讓她一個小姑娘獨自守著也真是為難她了,我沒辦法只得由她抱著,哭過癮了,紫蕾才緩緩抬頭,抽抽嗒嗒拉著我的袖口不說話。

我領著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她看看我,像個值得依靠的大人一樣沉穩的點點頭,我微笑起來,揮起扇子,魂魄嘶吼著爬出來,然後是女子素淨的白色繡鞋輕盈的點在我的扇骨,「孟姬,我將她們拜托給你,這件事完全不可能簡單解決。既然是冥府找到我,那麼就要提供適度的幫助。」我沒有抬頭。,孟姬的鞋倏忽消失,連帶著消失的還有紫蕾和蘇茗飲,我著實不想將孟姬卷進來,但是只有如此她們才能得到保護,至于慕蓮司徒他們,當然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出來吧。」我閉著眼楮搖起扇子,身後無風起舞的桃花樹發出幾乎折斷的巨大搖擺聲,我右手籠在寬大的袖子下,看似氣定神閑,實際上馭辰訣已經迅速變換,我的指尖燙的幾乎燒起來。

第一百七十四個訣捏完後,桃花樹驟然安靜下來,我不可能讓他毀了姚華留給我的念想。沒有了那巨大的聲音,周圍的壓迫感于是摧枯拉朽般聚攏,黑色的壓抑氣氛鋪展開來,淹沒我的醉仙樓。

「你早已猜到不止是那音樂聲麼?」輕佻冷漠的聲音穿透所有,貫穿過來。我冷笑,不置可否。

「阿初,你長進了。」那聲音似乎有壓抑的興奮,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危險的氣息流動在我的空間里。

「阿初,謝謝你的血,還有林展的空色曼陀羅,只差一味了,多好。」他不管我冰涼的態度,有笑意濺出。

我暗自咬牙,林展身上的傷九成都是因為那些藥材,那麼多次的九死一生,就只是為了這麼個紈褲子弟!

「還請公子不要這麼叫我,在下不敢高攀。」我拿著扇子微一拱手,神情倨傲。「現在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說,先行告辭。」不等他多說什麼,我轉身背對著他向**走去,他的身影慢慢從黑暗中淡出來,攜一支桃花,「阿初,若我說這次你的醉仙樓能保住是我護住它,你還會這麼囂張麼?」

沉默半晌,我回過頭看他,「我討厭你,不僅僅因為你是梁國太子,更因為你是個敗類。」

他隱約有怒意,但很快,變成一種巨大的,洶涌的悲哀,透過四周的空間穿透我的感知範圍。

「沒事的話,在下告辭。」我不再看他,兀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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