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會議，似是一場艱苦的鏖戰，待到蕭伯鈞重返宣城，已是六日之後。會上，委員長詳細部署了第五次剿共的戰略安排，對于坊間呼聲最高的統一戰線，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說不意外，那是不可能，但今時不同往昔，蕭伯鈞唯有沉默，心口卻窩著一團火。而這團火，在接到齊紹暉的一通電話之後，被徹底點燃。
蕭仲銘出走了。
晨起的沈落月只在枕畔找到一方素箋，匆忙寫就的字跡表達了近日來的感激與愧疚，在結尾只道自己已不堪坐看國破，並叮囑她與瑯芊好生保重。沈落月當即便聯系了蕭帥的副官，終是在火車站攔下了孑然一身的蕭仲銘，他的身後，一列開往江西的火車正拉響汽笛。
當蕭伯鈞風塵僕僕地踏進梓蘭居時，蕭仲銘正側臥在床，火車站的一番掙扎，換來的是傷口迸裂，血透衣衫。沈落月幫忙處理過傷口，便悄然退出，把空間留給兄弟二人。這場談判，在所難免。
將軍帽取下，穩穩放在暗紅的檀木桌面上，蕭伯鈞的面色平靜，目光深沉如海。「為了今日，籌劃很久了吧。」擦亮一根火柴，幽藍的火焰在修長的指尖起伏跳躍，男人只是眯眼看著火光，唇邊盡是蒼涼的淺笑。
「對不住，大哥，我等不了了。求你，放我走。」勉力撐起身體，蕭仲銘將薄唇抿得死緊。
「老二，我猜，你計劃的終點是延安吧。」抬眼，蕭伯鈞目光銳利，眉峰蹙緊。「陝北的赤匪自稱星火燎原，看來火勢已經蔓延至此。」
「哥，延安的抗日根據地已經與日軍展開了游擊戰，現在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什麼共黨國軍，誰打小日本，我就去跟誰干！」
「然後呢？就算你撐到延安，又能怎樣？」冷哼一聲，蕭帥的眼底皆是輕蔑與不屑。「用你開飛機的雙手去端共黨的老式步槍，還是帶著滿月復才學去和裝備精良的日軍肉搏？老二，你太天真了。知道麼，所謂的敵後戰場，連他媽一挺輕機都沒有，你又在這兒扯什麼淡，嗯？」
霎時間，蕭仲銘感到，自己的命門被大哥一指戳中，滿月復報國的沖動在一番令他難以招架的逼問中，漸次冷卻。
不錯，他，蕭仲銘，一旦離了飛機，便對國家百無一用。
將手中的紙煙點燃，重重地吞吐，蕭伯鈞把軍裝口袋里的一盒洋火，狠狠拍在了桌上︰「小子，你的人生就像這盒火柴，擦亮、發光、燃盡。記住，不要輕易揮霍自己的價值，否則當你擦完整盒火柴的時候，才會驟然驚覺，自己並未給世界留下任何實質性的光明。」
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兄長面前，蕭仲銘覺得，自己好像始終是那個因為槍法欠佳而鬧脾氣的孩子，內心有種深深的無力與挫敗，空余報國之志，他將要何去何從？
煙霧繚繞中，蕭伯鈞將弟弟灰敗的面色盡收眼底。「杭州筧橋中央航校正在招收飛行員，記得你赴法之前曾經跟我信誓旦旦，說要航空報國。既然你已經決定以救國為先，那麼，在我看來，這倒是條可以走通的路。」
低頭，背上滲出一層薄汗，眼前的景物似乎在浮浮沉沉，蕭仲銘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道閃電劈成兩半。大哥說的，句句在理，字字珠璣，可是一旦加入中央航校，勢必將為國軍效犬馬之力，他不敢想將會與昔日的好友兵戎相見，更不敢就這樣背棄自己下定決心確立的信仰。可，難道自己就要這樣，在浩浩洪流中燃盡全部能量，而看不到任何意義麼，不，他做不到。
利落起身，將軍帽緩緩戴正，蕭伯鈞俯身，拍了拍弟弟已經不再羸弱的肩膊，低低開言︰「老二，兩利相權取其重，好好考慮，決定了我會馬上安排你報考的各項事宜。」直起身，行到門口，他沒有回頭，說道︰「你已經長大了，有些時候，必須自己做個了斷。」
房門緩緩合上，蕭仲銘的指甲早已深深嵌進了肉里，抉擇，仿佛一只盤踞在暗影里的猛獸，與自己角力對峙著，他不能退卻，否則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黃昏的暮色里，沈落月與李瑯芊並肩而立，她們的心中亦是忐忑惶惑。
女人在亂世之中，好像始終是在被動地承受著命運所付諸的一切，好的壞的，悲的喜的。沈落月覺得李瑯芊，這個周旋在軍政要員之間，不假辭色的女人一定很堅強，卻不想，此時此刻，這個冷面孤傲的女子竟也淚濕了面龐。她選擇了蕭仲銘，義無反顧，飛蛾撲火，而自己的良人呢，又會在何方？
誰不想找一個知冷知熱，呵護疼寵自己的男人，安穩地了卻一生。可是，女人，在得到男人疼愛之前，要懂得愛自己，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那個永不會背棄你的人，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