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三月里，春寒陡峭，煙雨淒淒。
齊媛推開窗欞，迎面透進了幾絲涼意，窗外正是一汪河塘，氤氳的水汽彌漫水面，宛如幻境。
齊媛看得有些痴了。突然一陣暖意，原是一件褂子披在了身上。她轉頭，見是玉玨，便莞爾一笑。
玉玨本姓祝，比齊媛大了兩歲，但個頭卻差不多。她自小就在玄嶺教中，一直是齊媛的貼身侍婢。一個月前，她找著了齊媛母女，便在此留了下來。
玉玨將那褂的扣子扣了，又撫順了齊媛被風兒吹亂的發絲，柔聲道︰「小姐一定是想著白雲頂上的羅知湖吧？」
白雲頂是玄嶺教的所在，坐落在大明山上，羅知湖是個高山湖泊，常年煙雨繚繞，景色怡人。
齊媛眼簾一垂，輕聲地說︰爹爹最喜歡在湖邊垂釣，卻從未見他釣到魚兒。
玉玨聞此，眼眶一紅，這女孩應是想念父親了，便說道︰「老爺定是料到之後發生的事，才讓夫人帶著你早早離開。」
原是齊媛他們走後不久，玄嶺教便遭眾多武林門派圍攻。白雲頂藏在大明山深處，且山形復雜，本不是這麼容易讓人尋到的，卻不知那些武林人士是如何找來的。
那次對峙，雙方均傷亡慘重，齊匡不知所蹤，教內的兄弟不是殉教，便是躲入山林。玉玨原是陪著齊媛母女一起下山，但走至潯洲時，便失散了。後听聞教中巨變，她又趕了回去，卻不見人煙，唯余下斷壁殘垣。
「玉姐姐，你說爹爹是壞人嗎？」。
「誰說的？！」玉玨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抬眼看著齊媛。
「我也不信。」齊媛嘴角微微一揚，「等爹爹找到了我們，我就要告訴他，爹爹是好人。」
玉玨不知齊媛口中的他是誰，但她卻不忍告訴她，听聞來的消息說那日齊匡受了重傷，只怕是凶多吉少。
正說著，童若楠走了進來，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物件，卻是一枚翠玉龍形玦。
「這是爹爹平時佩戴的，怎會在娘這里？」齊媛不解地問道。
童若楠只淡淡一笑，說自己眼神有些不濟，吩咐玉玨將斷了的絲線墜子重鉤織一下。
玉玨明白童若楠定是眼疾又犯了，因齊媛在，她並未點明，免得這孩子擔心。而這玉佩因是齊匡之物，在這時候不應示與人前，玉玨自是明白這道理，便用帕子包了它，放入懷中，回道︰「夫人放心，我自會小心。」
童若楠點了點頭，又將開著的窗子合上，方才走了出去。
齊媛卻是疑惑，她自小就覺著娘親不愛搭理爹爹，而今卻又隨身帶著他的玉佩，莫不是，娘也記掛著他。想到此處，她展顏一笑，纏著玉玨，說再讓她看一眼那翠玉龍形玦。
誰都沒料到，事情發生在幾日後的那個夜晚。
天氣有些莫名的燥熱，明明只是初春，那夜卻無一絲涼風。只覺周遭甚是靜謐，似乎連蟲鳴聲都消跡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林府上下都看著林莫顯。
被人架著的他，並無懼意，只是眉眼間透著幾許無奈。他對來人說道︰「鄙人妾室姓葉，並不是你們口中的人，她前一日回了娘家。」
這些人，是誰？沈氏一旁問道。
林莫顯輕聲地說，約莫是武林中人，本就與我們無關。
「無關？」那人听言，輕笑了一陣，繼而直直地看著沈氏。
沈氏本能地退後一步，卻未站穩，一下坐到了地上。
「再不說，便是要見血了。」那人面無表情地說道，而劍鋒直指沈氏。
沉寂了片刻，沈氏終要開口作答，而林莫顯在此時喚了她的名字，胸口卻遭人一擊，不免咳嗽了幾聲，沈氏眉頭一鎖，顫抖著說道︰「二妹，姓葉，山東萊蕪人，並，並不是你們說的人。」
帶頭的那人，哼了一聲，舉起手中劍，而沈氏則深深地看了看林莫顯，卻也閉了雙眼，只待劍鋒落下，干淨了也就罷了。
而此時，院門輕啟。
童若楠緩步走到院中，後面跟著的是莫尹。
她並未朝那些人看，只直直地走向林莫顯，而後柔聲道︰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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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了。」童若楠淺淡一笑，那一抹笑，在白色的月光下，泛著點點寒意。
林莫顯沉沉地嘆了口氣，說道︰「怎地回來了……你還是這麼不听勸，也罷，也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童若楠身上，對于莫尹卻並未留意，只被人攔在一邊。
莫尹環顧周遭，來的約莫有二十人，他們並不蒙面，眼生地很，雖拿著盟主的斷焰令，稱是受盟主指派，但行事中透著一份詭異，不像武林正派所為。見其兄嫂均遭人控制，莫尹未敢輕舉妄動，只提著心，觀察著。
方才持劍指著沈氏之人，大約是個帶頭的，三十來歲，體型消瘦，小眼闊鼻，手背上盤旋著兩道蛇形疤痕，在月光的映射下，更覺怪異。而他見到童若楠步入院中，也未急著上前，收了劍，雙手抱胸，一股子好整以暇的模樣。
童若楠走近了幾步，看了看他，而後又繞過他，伸手將沈氏攙扶起，隨即向她福了福身，卻未說一句話。
沈氏則抓緊了她的手，強忍的淚水現下方溢了出來。
童若楠反握住她的手，輕拍了兩下，微微一笑，繼而又回到那人跟前，緩緩道︰「說吧。」
帶頭的男子從近處看她，這女子並非傾國傾城，容貌大抵只算清秀，但這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讓人不敢小覷，便笑道︰「不虧是齊匡的女人，咱也不廢話了，他的下落，你說了，這家子便保住了。不說，也沒關系，將你拿下，照樣能誘得齊匡出現。」
童若楠聞言，似面無表情。
他則接著說︰「這家子人以命相抵的情義，還比不上一個齊匡？你當如何償還他們？」
童若楠深深地看了看這幾月來朝夕相處的家人，百感化作了點點熒光，自眼角滑落，最後微閉了一下雙眼，緩緩道︰「不想再牽連他人，我唯有……以命相還。」
言罷，她摘下發簪，銳利的一頭對著自己的咽喉，手一揚正要刺下去時，卻聞得一聲——「娘親……」
她听得並不真切，手一顫，發簪應聲落地。
童若楠的眼中晃過一絲不可置信，復又回過神來，朝那方音落之處緩緩說道，怎不听話，非要回來呢？
女孩掙月兌了束縛，跑至童若楠的懷里，哭泣起來。
莫尹見狀，先是一愣，後又鎖眉而嘆，曾預想過會有這一天，真的面臨時，他卻無能為力。而母女相擁，傳來悲泣之聲，與這方詭異的氣息相交織，卻讓他的心莫名地抽痛起來。
帶頭的人並未阻攔，待母女二人稍平復了，他語似慵懶地說︰「在這座城，找個女孩，並不難。」
見童若楠並未應他，則又繼續說道︰「你的生死，已不那麼重要了，這女孩卻也能幫我們找著齊匡，如若不想這麼多費周折，現在說來，也不遲。」
童若楠卻還是沒抬頭看他，只心疼地撫著女孩垂下的發絲，是我對不住你，她低語道。
女孩搖著頭，用衣袖擦了童若楠的淚水。
這時，那人又問道︰「考慮地如何？」
「不要為難我娘，我知道爹爹在哪兒。」女孩言罷，徑直地朝帶頭人走去，瘦小的身子，在蒼白的月光下，彷如一個幻影。只差這三步，就快到那人跟前，此時，她忽止了步子，飛快地往右側另一持刀之人的方向一撲，誰都沒有預料到，只怔怔地看著，明晃晃的刀穿胸而過……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只听得沉悶的咚一聲，再往那頭看去，童若楠已然撞了柱子，倒在了一旁，額頭滿是鮮血。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這群人猝不及防，而林莫顯等都被人攔著，只得憤怒且悲戚地喊著。
帶頭人這回終顯出了怒色，查驗了母女二人均沒了氣息後，則拔劍一揮，那持刀的侍從便倒地不支。
料想他是惱怒了，好不容易有了破口，卻又被堵上了，還是這麼決絕的方式，如傳出去，逼迫婦孺，非武林正派所為，必讓人不恥。
院落再次回到先前的靜謐。片刻後，帶頭那人語似平緩地說︰「都听著，這家子人公然與玄嶺教串通，如今殺了我們的一個弟兄，該如何？」
頓了一會兒，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一個不留！」
黎明前，最後一絲涼薄的月光照在院中的那株梨花樹上，本如雪的花瓣，染上了鮮艷的紅，終有清風吹過，彌漫開的是一陣濃過一陣的血腥氣息。
而此時，院落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齊媛正無聲地立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