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紀事 第十二章

作者 ︰

(十二)

就在出殯前一夜,莊里又出了事故。

被打傷的竟是莫尹,而下手之人卻逃之夭夭。

莫尹早年曾拜于修岩老人門下,習的也是修宗劍法,只因三十年前修岩老人月兌離少林後,便尋了歸隱之路,故而江湖上知悉的人不多,而莫尹也從未向他人提及這段過往,平常他習的均是洛城的武功,從不以修宗劍法示人,只在無人時,如那個雪夜,才會拾劍而舞。

如今,卻在緊要關頭,使了這劍法。而下手之人,白衣蒙面,見是這劍法,先是遲疑了,而後又與他拆了幾招,並不如先前這般急于離去,直到听到堂外有人呼叫,方以掌力擊下莫尹手中的劍,莫尹亦不示弱,直逼其身,那白衣人這才全力使出一掌,莫尹撫胸倒地,一抹猩紅自嘴角滑落,他強忍著起身時,已不見白衣人,走了幾步,一陣氣急,竟倒地不支了。

小圓子守在他床邊,眼圈紅紅,顯然是哭過。

大夫雖說修養十日,進些調補的湯藥應是無憂,可兩日來,卻不見他神智清明,故而她一直提著心。

入夜,風漸起,她合上窗欞,繼而端了椅子,靜靜地坐在床沿。

此刻的他,安然地躺著,雙眼微閉,唇色泛白,忽覺他眉間似有一蹙,小圓子貼近,細細地看了看,卻無異樣,正回身時,聞得他喃喃一聲,許是做了夢。可這喃喃聲卻更盛,她方又側耳貼近,卻听了清晰︰

小圓兒?

她分明是小圓子,而他又很少喚她的名字。莫非,小圓兒另有他人。

她心沉了沉,起身攪了一把帕子,輕輕地沾了他的額頭,不料,他執了她的手,而眼楮仍微閉著,嘴里不知說著什麼,片刻後,竟噴了一口血,這才松了手,安靜地睡去。

見此狀,小圓子忽覺著腦袋一陣疼痛,窒息之感襲來,往後退了兩步,不慎打翻了水盆,盆子落地的聲響,讓她回了心神,便急趕著喊了人來。

大夫說,約莫是淤血未清,吐了才能見好。

喂了幾口湯藥,見他蒼白之色稍有緩解,她方沉吸了口氣。只是先前,腦袋撕裂般的疼痛卻是為何?而他吐血的那一幕,以及那一瞬的鋪天蓋地的害怕和驚慌,竟是似曾相識。

小圓兒……耳旁再次響起這個名字,她呼吸變得氣促,可又記不得哪里听過,心卻一陣一陣地抽痛,腦海里接連出現了一個個畫面,彷如幻境,于是她經不住喊出了聲,深深地吸了口氣後,方漸漸平復了心跳,卻不知怎得,兩眼溢滿了淚水,正無聲地滑落臉頰。

她一怔,不自主又退了幾步,卻落入一人的懷抱。

穆恪本是要走的,卻得知莫尹受傷一事,也覺蹊蹺,便留了下來。

這日,看到大夫匆匆而來,便跟著,待確定無事後,就一直守在門外。一是不放心,二是這幾日梅止清總躲著她,又不方便去她的住處,心想著或許能在這兒見上一面。

听得屋內的動靜,他進了屋,但見小圓子已是淚流滿面。

「怎麼了?」他抓著她的手臂,問道。

小圓子只搖頭,眼淚卻越發地急了。

穆恪輕嘆了口氣,抬了手,抹了她的淚跡,緩緩道︰「有些事,總歸逃不過。」

小圓子抬眼看他,眼前卻也是張異常柔和的臉,她從未這麼細細地看著他,雖淚光時而會模糊了視線,卻讓她心神湛亮。

「我認得你。」她輕聲說道,「柯家的哥哥。」

穆恪一怔,便撫著她的頭,嘴角微微一笑。

那年,穆恪隨父親柯無辰去拜訪一位友人,雖不知那位友人的身份,但從此人氣質風度看,絕非泛泛之輩。父親與他相談甚歡,他顯得有些無聊,看那一旁吃著糖葫蘆的小女孩長得粉雕玉琢,甚是可愛,便和她打趣兒。本想騙得幾個糖葫蘆吃,卻不料女孩主動將棒棒伸了過來︰「媛兒請你吃!」

他一愣,竟有些難為情。父親見狀,也笑了開來。倒是那友人,說,看來小女喜歡您的公子,不妨咱們結個親家。

聞言,柯無辰輕咳了幾聲,面似尷尬。

穆恪原先不知父親何故不應,如若不喜這位,卻為何一年總要相約幾回,把酒言歡,而每每都會帶上他。很多年後,父親才告訴他,女娃姓齊,而他的父親,正是玄嶺教教主齊匡。

「小媛兒。」穆恪輕呼了一聲。

而小圓子卻背過身去,似是看著床上之人,竟久久邁不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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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的那個風雨夜,一位女子叩開了江州林府的大門。

開門的是林府的老管家,他見這女子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兩人竟是衣衫濕透。燈光昏暗,老管家將燈籠移近些,方才看清女子的容貌,不由地退後一步,怔怔地喊了一聲︰表小姐。

女子姓童,名若楠,林家的表親,幼年喪了雙親,一直在林府長大,她亦是當年林老爺子指給林家長子林莫顯未過門的妻子,只是成婚前,平白失了蹤,原以為遭了不測,卻不料今日竟回來了。

女娃一直牽著她的手,瞪大眼楮看著周遭陌生的一切。

幾日後,府里張燈結彩,原是為了林老爺的病沖喜,林家大少爺便新納了一房妻妾。

女娃兒淚眼望著母親著了紅妝,便輕聲地說︰媛兒,很想爹爹。

童若楠屏退了旁人,將女兒抱在膝上,沉了臉,一字一字地說︰昨日娘教的難道這就忘了?從此往後,這府里的大少爺便是你的爹爹,娘姓葉,不姓童,而你叫林琪媛,而不是齊媛,可听進去了?

女娃這廂點頭,而那廂卻哭得越發厲害,童若楠嘆了口氣,摟著她,柔聲道︰娘只想讓小媛兒好好地活下去。

女娃抽泣著說︰媛兒知道娘親不喜歡爹爹,才帶著媛兒離開的。媛兒舍不得爹爹,但更舍不得娘親。

童若楠摟緊了女兒,不再言語。

她們便這麼住了下來,林莫顯待她們很好,偶爾他也會宿在童若楠處,只是他睡于外間的榻上,小媛兒依舊和母親睡在里屋。

林莫顯的原配妻子沈氏,雖與童若楠有些嫌隙,但面上亦過得去,只是尚無子女,平時見小媛兒也不由自主地歡喜。時間久了,沈氏也覺著這母女倆脾性溫和,對她這個大少女乃女乃更是敬重幾分,她便也漸漸磨去了那份疏離之感,林家上下一派祥和。

只是半年過去,林家老爺的病反反復復,終于在那個冬天,撒手人寰。

兩月後,離家近十年的林家二少爺林莫尹終回來了。

林莫尹不愛理人,小媛兒也從不敢和他說話,只在某夜,她貪嘴去廚房尋夜宵,卻看到他坐在廊前,一股子酒氣,嘴里似喊著爹。

他想爹了。

小媛兒也想爹了。

她坐在他身邊,伸著小手抹去了他臉頰的淚跡,從來都不敢在旁人面前說起自己爹爹的她,對著他說了很多爹爹的事兒,雖然他已然醉了。

次日,他醒來時,見懷抱中躺了個女孩,卻是那夜,他跪在屋外,曾給他送了饅頭的女孩,莫名地心一緊,便抱起她,將她送了回去。

自那之後,她總愛跟著他,看他習字,練武,吹笛,甚至喝酒。

而他竟也任由她跟著。

你爹爹是誰?

某日,他這麼問她。

齊媛記得母親的交代,可卻是他問的,她不願說謊,于是輕聲地回道︰我爹爹……叫齊匡。

自那以後,他便不再讓她跟著。

齊媛起先並不知何故,後來不經意地從新爹爹和他的對話中理出了些緣由,她跑回了屋子,趴在母親身上,邊哭邊問︰

「爹爹是壞蛋嗎?因而娘親才討厭他,帶著媛兒離開?」

童若楠一愣,問她從何听來。

齊媛哽咽地答道,小叔叔對這里的爹爹說,齊匡是什麼人人可以殺的。

爹爹為什麼是人人可以殺的?齊媛不懂,爹爹待她和娘親是最溫和不過。

又過了一些日子,看似平靜,然童若楠臉色卻更顯陰郁。

某夜,童若楠搖醒了熟睡的女兒,說要帶她離開林府。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卻被來人追上。簾子掀起,卻見是莫尹。

「大哥,在家等你們。」他淡淡言道。

童若楠沉吸了一口氣,淚珠卻淌下了下來。

「娘,媛兒看得出,這里的爹爹待你很好,可娘的話怎麼越來越少了。」

「人呢,年紀越大,就越不愛說話了。」

「媛兒有時也不愛說話,那麼長大了就更不愛說了,是嗎?」。

「對著自己喜歡的人,即使不說話,那也是幸福的。」

「娘喜歡這里的爹爹嗎?」。

童若楠未答,迷離的眼神里,似籠著一層薄霧,久久未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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