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學生黃士林的婚事
跟柳斌、陳喜一個屋的大學生黃仕臨遇上了一件意外事，一件說不上是喜事還是煩心事的事。
黃仕臨已經二十六歲了。他的祖父曾經是江蘇一個農村的大地主，到他父親這一輩，經歷土改和一系列政治運動，已成為普通的農民了。由于家里勞力少，母親又有病，生活很窘迫，全家節衣縮食供出了這一個大學生，沒想到又被分配到遙遠的北方邊疆城市。
由于家庭出身的影響，自己又不善交際，和他同時入廠的大學生們多數已經調到科室，可大黃還在車間當一名技術員，至于找對象，就更感到茫茫了。
黃仕臨剛到車間實習時，師傅叫楊貴滿，是工廠有名的鉗工「大拿」。他腦袋靈，手把快，多復雜的件兒，他拿眼瞄一瞄，拿卡尺比量幾下，操起銼刀不緊不慢地干，保證弄得嚴絲合縫；從沒用過的設備出了故障，他對著圖紙拆拆裝裝，很快就恢復了功能。
在工廠，進廠時的第一個師傅，可以說是伴隨終生的。
楊師傅的老伴兒前年因病去世了。他有兩個女兒，前年、去年相繼中學畢業，按規定必須有一個下鄉。看著兩個沒媽的孩子，老楊覺得讓哪個去農村受苦都對不起她們媽。可是怎麼才能讓兩個女兒都留在身邊？他費盡了腦筋。
一天吃完晚飯，黃仕臨上楊師傅家借鉗子，準備修修木箱上的鎖。師徒倆嘮了幾句家常，他正要往回走，楊師傅的大女兒楊燕從外面進來，見黃仕臨要走，叫了聲黃哥，就轉身送他出門。看著兩個年輕人的背影，楊師傅一下子有了主意。
這天工間，楊師傅把黃仕臨叫到車間邊上，對他說︰「大黃，我想問你個事兒。」表情好象有些緊張。大黃挺奇怪，楊師傅是個看重技術的人，平時在班上總是很嚴肅，尤其是對年輕人，要是有一個活干得不對，他是板著個臉訓你。大黃雖然已經離開小組了，但對師傅這種敬畏始終沒變。他看著師傅欲說又止的樣子，心想師傅今天是怎麼了?
楊師傅好像斟酌了半天，開口說︰「你覺得我家小燕怎麼樣？」
大黃隨口就說︰「挺好啊，人長得漂亮，還懂事兒。」黃仕臨不是奉承，楊燕高挑個兒，眉眼都很秀氣，听師傅說過，小燕在學校時學習好，上進，大黃上師傅家的時候，也總是看到她幫著爸媽干這干那，還真是個好姑娘。
楊師傅接著說︰「你如果喜歡她，就讓她嫁給你，你同意嗎？」。
大黃嚇了一跳，他從來都對師傅很敬重，師傅也從來沒跟他開過玩笑，他雖然沒找著對象挺著急，可怎麼也不敢打師傅女兒的主意啊。再說小燕比他小七、八歲，他平時是挺喜歡她，可一直把她當成小妹妹。
大黃小心地問︰「師傅你別逗我，小燕還是個孩子，你怎麼現在就讓她處對象？」
「不是處對象，是結婚。」
大黃更懵了︰「什麼，什麼，結婚？
「是結婚。」楊師傅只有攤牌了︰「現在廠里正動員我家，兩個女兒必須下鄉一個。她媽臨死的時候，就擔心倆女兒將來下鄉遭罪，一再囑咐我想辦法。我想來想去，只有這一個辦法能行得通。如果小燕現在結婚，我家里等于只剩一個孩子，老二就可以留下了。我看小燕平時跟你挺合得來，就想到這個主意。但這事勉強不得，首先得你同意，你考慮一下。」
「那小燕自己，她能同意嗎？」。
「她肯定沒考慮過結婚的事，這些天正張羅著準備下鄉呢。不過我可以說服她。」
大黃懇切地說︰「師傅你知道，我家庭出身不好，怕將來不能給小燕帶來幸福，還可能連累您……」
楊師傅打斷他的話︰「我又不想當官兒，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看你小伙子心眼好，又有文化，能對小燕好，我同意。」
「師傅，這是大事，你讓我考慮幾天。」大黃認真地說。
「只能給你兩天時間，廠知青辦已經找我談話了。我正好用這兩天跟小燕好好談談。」
大黃當晚跟柳斌和陳喜說了這件離奇事。他在這邊沒什麼親人，跟這兩位室友還處得來。柳斌問他︰「現在最關鍵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大黃認真地說︰「說心里話，我還真挺喜歡她，只是原來沒往這方面想。」
柳斌干脆地說︰「這就行，答應他。」
可楊燕那里並沒有這麼順當。因為她和她的許多同學一樣，並沒把下鄉看作是多麼可怕的事。再說她雖然對大黃有好感，每次大黃上她家來，她都願意和他嘮這嘮那，但從沒想過和他處對象，更談不到結婚，下月才滿十八歲的城里女孩楊燕，覺得結婚對她來說太遙遠了。
楊師傅請來小燕的姨，倆人輪番做小燕的思想工作。姨說你媽心疼你倆，更心疼你爸，倆姑娘就你懂事，老二平常讓你媽慣的家里什麼事不管，你不留下來照顧你爸，你爸有個病災的指誰？
經過幾天的開導，楊燕的心也動了。她看到父親頭上過早出現的白發，覺得自己真的有責任幫爸一把。何況她對大黃印象不錯，覺得跟他在一起挺愉快、挺踏實。
楊燕點了頭，楊師傅就開始操辦，小燕姨幫忙，商定下月就結婚。
結婚在那個時代不是多麼復雜的事，尤其是外地分配來的學生，大多實行旅行結婚。做兩套「的卡」的新衣裳，做兩床新被褥，然後買兩張火車票，到家就說在工作單位辦了，回來就說在家辦了，給同事們發幾塊喜糖，大事完畢。
最為難的是房子。拖家帶口的老職工多數是六、七口人擠一間屋，兒子結婚就在廚房外邊搭一間偏廈子，如果有兩個兒子，那老二就不知什麼時候能娶上媳婦了。楊師傅答應等他們結婚回來就讓他們住自家的偏廈子，這在當時真算是不錯的條件了。
楊師傅說，小燕是她媽媽的大女兒，本應該讓她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地出門，可現在下鄉的風頭那麼緊，張羅大了怕引來麻煩，所以還是決定簡單辦事。
他們選了個星期天，柳斌和陳喜臨時搬到別的屋，把宿舍讓給黃仕臨做新房。
上午十點鐘，柳斌、陳喜和黃仕臨的兩個女同事一起，陪黃仕臨到楊師傅家接親。
楊師傅的幾個親屬來了，幾個年輕的表姐妹把小燕圍在炕里邊。大黃看到，小燕的兩條小辮子上扎著紅頭繩，臉上稍微擦了一點胭脂，顯得嬌女敕可愛；身穿一件粉色的確良襯衫，配一條藏藍色的確良褲子，這在當時是新娘們普遍又比較時髦的裝束。
大黃向岳父行了禮，又被女方的姐妹們逼著向新娘行了個禮。這當兒，機靈的陳喜已經偷偷把放新娘鞋子的地方找到了，新娘的女伴一說「給新娘穿鞋」，陳喜把鞋拿出來迅速遞給大黃，大黃剛把鞋給小燕套上，柳斌和陳喜立刻把小燕拽下炕，拉著就往外跑，那些女伴們還沒反應過來，小燕已被他們拉出院子，向單身宿舍他們的新房跑去，後面傳來女伴們的叫罵和親屬們的笑聲。
下午，一些同事和朋友相繼來到宿舍，喝點茶，吃點糖，送來鏡子、臉盆、暖瓶等禮物，嘻嘻哈哈鬧到快吃晚飯了，才陸續回去。柳斌從食堂給他們買來幾個好菜，三個同室好友加上一個新娘子，一起吃了頓飯，還喝了三罐頭瓶子啤酒。
天黑了，屋里只剩下黃仕臨和楊燕新婚夫妻倆。
小燕轉身環視了一下這有些陌生的屋子，心里有種空落落不知所措的感覺。回頭看大黃，大黃的臉上帶著笑，她發現自己熟悉的黃大哥眼楮里有一種她從沒見過的東西在閃。她低頭歸攏著桌上散亂的糖果，突然，大黃從後面抱住了她，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心里不禁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大黃的嘴已貼在她的唇上，熱烈地吻起來。
楊燕的心亂了。單純的小姑娘以為結婚就是倆人住在一個屋子里，多年有病的母親沒來得及給女兒進行最初的性知識教育，在她心目中只有流氓才會對女人動手動腳，怎麼平時文質彬彬的黃哥竟是這樣的人？
她臉漲得通紅，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一把推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大黃，委屈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盯著他，哆嗦著嘴唇，語不成句︰「你，你，你怎麼這樣？」
大黃驚呆了，他不明白平時溫順可愛的小燕怎麼了。他上前拉住小燕的胳膊，親切地說︰「小燕，咱們是夫妻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說完又湊上前抱住她。
小燕奮力抽出一只手，狠狠打了大黃一個耳光，嘴里罵著︰「流氓！」掙月兌出他的懷抱，一把拉開房門，哭著往家里跑去。
跑進自家的小院，發現門鎖著，爸爸和妹妹不知去哪兒了。楊燕習慣性地伸手掏鑰匙，猛然想起今天換新衣裳的時候，把家里的鑰匙忘在舊衣兜里了。她在牆根處找到一個小板凳坐下，院門旁的一棵老槐樹正好擋住了對面屋窗戶射出的燈光。
一會兒，她看到黃仕臨氣急敗壞地跑進院，拽了拽門鎖，又咚咚敲了一陣門，嘴里焦急又不敢大聲地喊著小燕的名字。小燕屏住呼吸不吱聲，眼看著大黃不甘心地又敲了敲門，然後無可奈何地走了。小燕想著剛才在新房的一幕，禁不住委屈得又抽泣起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響起了開門聲，小燕抬頭看，是爸爸被鄰居李叔叔攙回來了，看樣是喝了不少酒，嘴里還不斷地叨咕著︰「高興，痛快。」老李把楊師傅扶到床上，安頓他躺下，囑咐幾句就走了。
小燕悄悄溜進屋，直接進了她和妹妹小玲的房間，心里還埋怨著︰這小玲就是不懂事，明知今天家里就爸爸一個人，還住在姨家不回來。姨家的姑娘跟小玲一般大，小玲有時在她家玩晚了就不回家。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又響起敲門聲，小燕在門里貼耳听，這次是大黃和柳斌倆人。大黃急得嗓子都有些啞了，不斷小聲喊著︰」小燕開門，听我跟你說……」見總沒動靜，柳斌說話了︰「小燕，你如果在屋里，就答應一聲，我們就放心了，大黃找了你一晚上了，其他的話咱們明天再說。」見這樣，小燕在屋里說︰「柳哥，我沒事，你們先回去吧，別把我爸吵醒了。」就听柳斌說︰「大黃，小燕沒事，咱先回去吧。」大黃嘆了口氣，倆人出了院子。
小燕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一看外面已有些放亮。她推開屋門看睡在外間的爸爸還沒醒，看著爸爸心滿意足的表情，她突然覺得對不起爸爸。
昨晚她想了很多，雖然對黃仕臨的舉動還不能原諒，但她感覺出來大黃是真的喜歡自己。按計劃今天應該乘火車回大黃的家鄉，車票都買好了，大黃的父母在準備迎接新媳婦。她想象著父親醒來一看自己跑回家來會什麼樣，大黃的父母沒等來兒子、媳婦會什麼樣。小燕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她覺得自己再委屈，不能讓老人們傷心，她決定回到大黃身邊。
新郎官黃仕臨一夜沒睡，他百思不得其解︰平時那麼溫順懂事的小燕，怎麼會變得這樣呢？自己沒做錯什麼呀，只不過表達感情的方式突然了些，他有些後悔自己太唐突，她沒想到已是大姑娘的小燕還那麼幼稚。他想起柳斌昨天說他的話︰「都是你平時太老實了，也沒給她下點毛毛雨，讓她明白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確實，在一個月的結婚準備過程中，大黃連小燕的手都沒好好模模，更沒敢摟一摟親一親，好幾次沖動想抱她一下，都忍住了。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沒媽的女孩子，能怪她嗎？
想到這里，他起身到水房沖了沖臉，決定馬上去小燕家找她。回到屋里拿毛巾，看到小燕已經站在屋子中間，雖然臉上還籠罩著愁雲和委屈，但已沒有了昨天的惱怒和氣憤。大黃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臉上帶著笑，小心翼翼地對小燕說︰「燕兒，咱們是不是趕快收拾東西？還有三個小時就開車了。」
柳斌和陳喜並肩站在站台上，望著漸漸遠去的火車和大黃、小燕揮動的手臂，柳斌突然想︰單純的葉麗陽是否也會象小燕一樣傻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