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殘月柳梢頭。
高末練過夜襲，暗中能辯左右，我與梅洛听氣息緊隨其後。
見遠處星火閃爍，便知中域城已近。
「你們真要去萬知樓？」我停下腳步。
「不然我們去哪兒？我們總要找到莊主求他成全的。」梅落不解地問道。
「有心不做雪劍山莊的人，又何必再求得莊主的同意？你們不如南下去南域，那里雖比不上中域富庶，但听聞那兒民風淳樸，受他們的接濟，你們也能活些日子。」我緩緩說到，希望他們改道而行。
「不，既然入了雪劍山莊，離開，也要得莊主的同意！」高末否決。
「是啊，而且你看我額頭的梅花，除非莊主賜藥，否則是除不掉的。」梅落一旁應和。
「‘浴火’不難除，你們若就此離開，我自有辦法給你找到除印的藥……」
「你到底是誰？」梅落打斷我的話，「你怎麼知道‘浴火’？」忽然她想起了什麼，猛然抓起我的手，「你，你是英姿？剛才你給我布條的時候，我就發現你手上的傷痕了！」
「不是。」我收回自己的手，埋在衣袖里。「也罷，你們走你們的路吧，或許天可憐見，你們莊主遂了你們的願，有朝你們也能得想天倫。就此別過，你們遲半刻鐘再入城吧。」
「英姿，你是英姿是不是？是不是呀！」隨身後梅落如何叫喊，我都不曾停下腳步，我不是英姿，不再是了。
我是影子，不是英姿，近城分道揚鑣也是必然。如果在暗處能做更多的事少惹更多的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中域城守衛並不森嚴，听師父說，原因有二。一來，中域城城主鐘十敬武學造詣與聲望名揚天下，不能惹事的不敢惹，能惹事的也要給幾分薄面；二則，大城民眾心里總有份莫名的安逸，似乎是以為城大了，天下也太平了，雖完全不著常理，卻盛行多年。
過了城門，城內燈火通明，人聲不絕于耳。見著此番繁華，我不忍多看了幾眼……多久了，未置身于鬧市喧囂，怎麼就成了個看客，看著，卻恍如隔世。
「姑娘，要不要來瓶酒啊？」一個一身酒氣的人朝我招手。
「我不喝酒。」我斷然拒絕。
「我們喝酒，若我醉了，酒錢我付，你醉了，就你付，如何啊？」他調著腔，顯然已經半醉。
燈火忽明忽暗，我只能看清個大概，他似乎只是個少年。
「喝酒傷身。」見他年紀尚輕，我忍不住說到。
「你吃了化顏丹，卻看不出我的年紀，你真是浪費了化顏丹啊！」那人說完，又大口喝酒，絲毫不顧我訝異的神情。
「你怎麼看得出我吃了化顏丹？」我當下走到他面前，奪走了他的酒瓶子。
「你以為，喝酒的就是酒鬼嗎？」。那人搶回酒瓶，「也對，也對，我就是酒鬼！天下第一酒鬼！哈哈，你喝得過我嗎？你喝得過我嗎！」說吧，又開始灌酒。
「喝得過又如何，喝不過又如何？明人不說暗話，喝再多的酒，又能怎樣？你比我清楚。」我忽然不想再站著，就順勢坐在他邊上，邊上的小二哥笑盈盈地遞上一瓶酒，道︰「這酒鬼喝醉了，姑娘別和他一般見識。姑娘要是喝酒，賬就算他頭上，反正白天他清醒的時候，和其他武林高手切磋幾場，就能把酒錢幫我們賺回來了。你知道的，失意的人，總喜歡喝酒的。」
「算你請我。」我不客氣地接下了酒，猛灌了一口，卻又全數吐出，被酒氣嗆地直咳。果然，和記憶中的一樣難喝。
「哈哈哈，果然是女乃娃一個，連酒都不會喝！」他炫耀著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瓶，「再來！」
「算了，這瓶歸你了。」我將手中的酒瓶丟給他。
「怎麼，你不喝？」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擋住我的去路。
「喝了、醉了，還是要醒，不如不喝不醉，醒著就醒著。」我直勾勾地看著他，想說服他自己有顆不想醉的心。
這可到底是在騙誰呢？是他還是自己？從能獨自出谷入崖下村的那刻起，我就想找酒買醉，可是沒有錢，怎麼辦？那就去偷，去搶，喝了酒就可以忘記自己是個廢人，多好，可是遇上的都是次酒，拙劣得很，還沒喝醉就被師父提溜回去狠狠教訓一頓。之後，師父就會陪著我喝他私藏的好酒，可是能喝的時候，卻不想喝了，因為喝醉始終是要醒來，一時的醉只能換得醒來頭痛欲裂，恨不得拿酒壇子撞在自己的頭上。幾番折騰之後，酒是不想再喝了，可是卻找不到別的方法讓自己醉，只好讓自己醒著，醒著醒著，也就習慣了。
「買醉不過是因為你放不下，雖然我不見得放下了一切，但是我心里好歹有份掛念。」憑著感覺，覺得他年長于我，武功也非泛泛之輩。這樣的人混跡于市，恐怕是他的故事無人能懂，即使懂，又能如何。
「我放不下？我有什麼放不下？你不過是黃毛丫頭，敢教訓我？哼，要不我們打一場，也好讓我看看你們逍遙派到底教出了怎樣的徒弟？」他把酒瓶一扔，直接向我沖來。
他的速度極快，十招下來，我幾乎是盡全力來躲避他。
「這算什麼打法？你故意敷衍我嗎？居然不出招，敢看不起我？！」他絲毫不顧周圍的路人，展開更加猛烈的打發。
一時間我被逼得章法全無，只是眼尖看見他的掌風即將掃到一旁的幼童，只好硬著頭皮生生地挨了他一掌，被擊倒在的。
「為什麼不出手？」他生氣地問。
「為什麼不收手？」我反問。
「硬是收回掌風，那是自傷的事。」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會攻術，又怎能出手。」我也淡淡地解釋。
「什麼？」他忽然抓起我的手，「你？」又抓起我另外一只手仔細查看，「雖然你曾經筋脈被挑斷，但是你用過接骨續筋膏，不至于到不能習攻術的地步。我想想……逍遙派一向擅長的是手上的功夫，你的手這樣，似乎是不能學什麼，但是以你師父的脾氣，他不該教你別的嗎？」。
「你認識他？」我收回手，拍拍自己身上的土，模索著站起來。
「他要是路過，也會找我喝酒，我這化顏丹不就是他給的。這天下除了逍遙派，哪家還到處給奇藥的。」他見我半天沒起來，順勢拉了我一把。「你內力消耗過猛，再加上身體曾受過重創。勸你一句，若不是活膩了，就早點回去休息。」
「我要去萬知樓，找到該找的就回去。」見他戾氣漸消，心知他不會再難為我。
「去萬知樓做什麼？你和我說，我或許知道。」我看看他，搖搖頭，不想再多惹是非，不管是找茸毛還是紫小荊，都是我自己的事。
「那你叫什麼。」那酒鬼問我，半點沒注意自己未曾報上姓名。
「影子。」我也沒想問他的姓名，說了自己的也就罷了。
「影子？這個名字，影子，影子……」他在口里揣摩了一陣，幽幽地笑了，「怪不得他會救你。」他以施舍地口氣講︰「你不學攻術，多半是想避世。只是我告訴你，你的心沒有死，終究是要活在糾纏中的。我雖然是個酒鬼，可是心里通透地很，我願改變的事無法改變，所以我喝酒，但是你不喝酒，連個發泄的法子都沒有。到頭來我這個酒鬼倒比你這個不喝酒的人活得久。」
「我不在乎能活多久，只知道現在不想死。」我還想找回茸毛。
「在我看來，你沒有活的理由，為什麼不死？」他的話似一把利劍，刺頭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我看著他，拳頭緊握，我恨不得說出什麼可以反駁，卻無言以對。這話，在我消沉的時候師父曾這樣說過，當時我是想死的，可是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想死死不了。可是如今呢，我又為什麼活著？
「活著的理由？」我問自己，卻問不出結果，「那你呢，你又為什麼活著？」
「因為還有一個人在等我。」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從他的神情，我猜等他的人是個女人。
「現在回去又如何，時機未到。你呢，你為什麼活著？」他又追問這個問題。
或許是茸毛吧，我還想和她多過一段日子……可是茸毛她走了，雖然一直不願意承認，我知道，她是自發跟著釋魂走的。既然走了，又怎會願意跟著我回來，找到了，又能怎麼樣……紫小荊也是她自己想走的，干我什麼事，她敢走就要敢承擔一切危險……師父，師父又怎麼需要我活著呢，我不過是他的累贅，沒了我，他才是真正的逍遙小人。
絕望掐著我的脖子使我幾乎無法呼吸，我一直躲避的問題，竟然被一個酒鬼掏出來逼問……我為什麼要活著？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要活著！
「活著……生命是珍貴的，我活著……既然沒有人在意，我，」我艱難地說到，「便要珍惜自己，因為活著，我……」回憶如潮水似猛獸般向我襲來，我顫抖著身體抓起身旁的酒壇往酒鬼那兒扔。
見他退了幾步，我立馬朝萬知樓跑去……下次不要再見到這酒鬼，再也不要，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喝了一點酒，現在最最要緊的是找到茸毛，找到紫小荊，然後回谷，然後繼續過逍遙的生活。對，就是這樣，我還是影子，我什麼都沒有想起來，我還要等師父回來，我只是影子，我還要找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