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封一品丫鬟 第十三章 猶豫

作者 ︰ 千枝萬葉

直到走出迎福居的大門,綠萍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玉蟾知道月華有分寸,不會像綠萍那樣慌張,但心里卻也捏著一把冷汗。她不時地抬起頭看向月華緊繃著的側臉,想說話卻礙于綠萍在場只得忍耐著不吭聲。倒是綠萍提著燈籠在前邊勸道︰「不過是抄書罷了,幾天的功夫就抄好了,正好還可以清靜幾天,只是暫時不能出門罷了。」

月華點了點頭,笑道︰「說得也是。」緊繃著的臉松開,整個人也恢復了平常那種溫和隨性的樣子,「有你們陪著,我也不至于無聊。」

綠萍便抿了唇輕笑。

茵兒帶了微雨雲露幾個站在門口張望,一見綠萍手里的燈光便迎了上來,一面給月華披上衣服,一面擔心地說道︰「怎麼樣?大少爺沒受訓斥吧?」

「罰抄書,抄完之前不能出門。」玉蟾便將大致的情形說了一遍。

「還好只是抄書,奴婢們在家可擔心死了。」茵兒拍著胸口笑道,「這幾日大少爺就別出門了吧,抄幾遍書,于功課上也有助益,奴婢陪著您,給您磨墨、打扇,總比到外頭只有佳興幾個笨手笨腳的要好。」

跟在後頭的佳興連忙湊趣,說道︰「就是說呀,每回我們跟著少爺出門都是要什麼沒什麼,哪像在家里,點心熱茶都準備得妥妥當當的。」

「放心,不會讓你們挨那三十大板的!」月華輕挑起嘴角笑了笑。

七八個下人簇擁著月華進了院子,繞過了照壁,茵兒便回過頭來朝玉蟾和綠萍兩人說道︰「今天是正是我們三個值夜,你們先去歇了吧,明天還要早起呢!」說罷,便接了燈籠引著月華往正屋走去。

月華回頭看了玉蟾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玉蟾便停下來向月華行禮告退,見他們都進了正房才站直了身子,活動著捧了半天東西的手腕,說道︰「還真有些累了,回去洗洗睡吧!」說完挽起綠萍的胳膊往花廳的方向走去。

「你這個沒心肝的!」綠萍雖然也依禮送月華進屋,這會兒卻不甘心地看了正屋一眼,說道,「大少爺還沒開口呢,她倒頤指氣使起來了,同樣是丫鬟,難道她就比我們高一等了嗎?平時什麼活兒都不做,專會在大少爺面前賣乖!哼!」

「嗯,你說得對!」玉蟾敷衍地點了點頭,然後張口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綠萍神色異樣地看了玉蟾一眼,說道︰「你難道就一點也不生氣?」

玉蟾笑道︰「生氣又有什麼用?茵兒姐姐是大太太賞的,又比我們大著兩三歲,管些事兒也在情理之中。她不過是性情如此,倒沒有什麼壞心思,再說了,茵兒姐姐管得再多,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是五錢銀子的月例?像現在,她去服侍少爺就寢,我們就得了閑,正樂得輕松!」

綠萍沒再說話,只一雙眼楮閃爍不停地看著玉蟾,像是在探究一般。玉蟾也沒放在心上,拉了綠萍去小廚房里要了熱水梳洗,然後回了各自的房間。

後院那一排罩房隔成了四個小間,每間住著兩個人,只有最南頭的一間只住了茵兒一個。而玉蟾住在茵兒的隔壁,跟菊香兩個共住一間。這會兒,屋子里亮著一盞油燈,菊香正安安靜靜地坐在燈下做繡活,她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比起茵兒又多了幾分成熟,模樣雖然不十分漂亮,但卻沉靜溫婉,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都這麼晚了,姐姐怎麼還在做繡活?當心熬壞了眼楮!」玉蟾走過去將燈芯挑亮了些,見自己平時放零嘴的箱子上空空如也,沒好氣地說道,「明明都叫她們留些了,怎麼還是吃光了?」

菊香一面繡花,一面輕笑道︰「才剛吃了飯多久?你又餓了!」

「倒不是餓,只是原來還想著能給姐姐留下些,幸好我早有準備!」玉蟾說著變戲法似地從包袱里拿了一個小小紙匣子,又將玉蟾娘給的核桃之類的拿了些出來,說道,「這玫瑰糖是專給姐姐留的,這些核桃是我們家樹上剛打下來的,姐姐沒事的時候也可以拿來打打牙祭。」玉蟾進了永輝堂後不久,菊香也被老太太賞給了月華,之後兩人便一直住在一個屋里,那時候好還小,許多事都是菊香手把著手教她的,月府上百個丫鬟,能讓玉蟾真心叫一聲「姐姐」的也有她而已。

「好!」菊香忍不住念叨著,「看你平時也是個穩重的,偏偏一沾上吃的便跟個小孩子似的。」

「民以食為天嘛!」玉蟾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好奇地湊過頭去看菊香的繡花繃子,上面竟然是一對鴛鴦,玉蟾驚訝地說道,「怎麼繡起這個來了?大少爺不是一向不喜歡這些花啊鳥的麼?」

「不是大少爺的東西。」菊香臉上便泛起一片紅暈,欲蓋彌彰地將繡活收了起來,見玉蟾還是一副迷惑的樣子,又說道,「是我自己的。」

「那也……」玉蟾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忙坐到菊香身邊,說道,「姐姐你……要出去了?」一想到這個,玉蟾第一個反應是舍不得,但轉念一想,菊香已經快到十九歲了,也該是時候了。

菊香微微地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家里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想找個機會跟老太太稟一聲接了我出去,只是,到底還沒有跟老太太說過,你先別跟她們說!」

玉蟾鄭重地點了點頭,菊香一家子從祖父那一代起就是老太太的陪房,現在祖父母仍舊管著老太太的陪嫁鋪子,兄長原來是月望身邊的小廝,前不久剛升了管事,在月家也算是有體面的了,能跟他們結親想必也差不了哪兒去。隔了一會兒,玉蟾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姐姐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家嗎?」。

「知道。」菊香點了點頭,小聲說道,「是給老太太管理洛家灣田莊的趙莊頭家的長子。」

去年,那老莊頭上京來繳田莊出產的時候曾拜見過月華,是以玉蟾也曾見過一面,印象中是一個極善阿諛的老頭兒,倒不知道他的兒子怎麼樣,若也長成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樣豈不是糟了?玉蟾想著便有些擔心,又不好直說,便問︰「這樣說來,姐姐出去以後也是要幫著照管田莊了?可是姐姐在府里長大,田莊上的活計恐怕都不會了吧?」

「田莊上的活計哪用得著我去做?」菊香抿了唇笑道,「地里的活計自有佃戶們去忙活,趙莊頭也不過是春耕秋收的時候忙著管管,春天發種子,秋天收租子,其他時候也是幫著府里的管事們跑跑腿。以後……我去了那里也不過是幫著料理一下家務,也許自己養些雞鴨、種些蔬果之類,若是有閑余、又有地方,還可以種些花草,雖然沒有月錢領,但我沒事可以做些繡活去賣,多少也能補貼一下吧?」

玉蟾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說道︰「順便再養兩個胖女圭女圭!」話還沒說完就作勢要逃。

誰知菊香卻並沒有生氣,反而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養再多又怎麼樣?還不都是月家的奴僕?像我們這樣的,世世代代都這樣了。」方才,眼里那點小小的火花變得黯淡下去。

玉蟾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事實上,她自己也是一樣,只是……從不敢讓自己去細想而已。她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抱了菊香的手臂靠在她身邊,說道︰「姐姐你就這麼走了,我可真舍不得你。」

菊香笑了一下,說道︰「雖說出去了,可還是府里的人,還是要時常來往的,到時候我可以進府來看看你,你什麼時候有了假也可以到我那里去看我呀!」

縱使不會斷絕音訊,但始終是不容易再見了,玉蟾有些傷感,看著菊香滿懷希望地憧憬著未來,又有些羨慕。她想起回家時玉蟾娘說的話,便向菊香說道︰「今天我娘說這幾年攢了些銀子,想替我贖身。」

「真的?」菊香驚訝地看著她,隨即真心地為她高興,「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可以一起出去了?不,你比我可好多了,贖了身你可就是良藉了,可以自由婚嫁!」

玉蟾自然知道自由之身的好處,但玉蟾娘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只覺得驚訝卻高興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先找借口打消玉蟾娘的想法,這會兒,看著菊香欣慰的表情,她也只能報之以沉默。

菊香很快注意到她的表情,說道︰「怎麼了?這不是好事麼?你怎麼還愁眉苦臉的?」

「我當初簽的是死契,賣身契還在大太太手里,哪有那麼容易說贖就贖?」玉蟾為難地說道。

「死契又怎麼樣?」菊香拉了她的手,說道,「在別人家也就沒辦法了,可月家的先祖當年也是家奴,好不容易才月兌了奴籍掙下這一份家業,所以,當年太老爺也曾吩咐兒孫們要善待奴僕,後來才有了積善之家的名頭,只要你母親拿著銀子來求,大太太為了月家的名聲自然不會不同意。我們是一家子都在里面,沒有辦法,可你還有爹娘,他們又願意花錢贖你,你還在猶豫什麼?」

玉蟾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她一想起自己帶個蓉兒進府都那麼難,越發覺得贖身的事不會那麼順利。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跟我娘說了,讓她過幾年再提這件事。」到那個時候她也可以放心地出去了吧?

「你可別犯傻!我們這幾個在大少爺身邊的人看著光鮮,實際上可凶險得緊!大少爺是嫡長子,按理是要繼承這份家業的,可現在大老爺放手把家業交給大太太管著,大少爺又不是大太太親生的!眼看著大少爺就要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了,大太太會甘心把手上那點東西交了出去?人人都說大太太溫婉賢良,但那也是因為沒人礙著她罷了,若到時候有個萬一,首當其沖的不是大少爺,而是我們這些人!」菊香抓著玉蟾的手,說道,「若是平常,這些話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可現在你有了這麼一個出去的機會,姐姐實在是不忍心讓你就這麼錯過,所以才把這些掏心窩子的話說了出來!遠的也不說了,你就瞧瞧今天,大少爺還在書房,她們幾個就敢鬧得那麼厲害,聲音只怕傳到院子外頭去了吧?大太太治家最嚴,為什麼竟沒有人來管管?未必是她不知道,只怕是一筆一筆地記著帳,就等到到時候清算呢!你只想想被攆出去的碧雲、碧玉幾個,還有死了的汪媽媽和她的家人就知道了!這個地方,真真的是非之地,早離了早好!」

所以,菊香這些年只管著大少爺的衣物器具,其他事一律不開口嗎?玉蟾又何嘗不知道這些,正因為如此,她才更覺得難下決定,她說道︰「姐姐既然知道大少爺處境艱難,難道就不為他擔心嗎?」。

「傻丫頭,他再怎麼處境艱難也還是大少爺,哪里用得著我們這些丫鬟來替他擔心?你還小,又不懂得這些人情世故,再留下去難免有你吃虧的一天。」菊香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從小跟著祖母長大,大戶人家的嫡庶之爭她見得多了,從來沒見真的把哪個主子怎麼樣了,都是各自身邊的奴僕遭秧,五年前鬧得那麼厲害,原先侍候的丫鬟一個都不在了,大少爺不也還好好的嗎?現在,大少爺又有先太太的陪嫁傍身,就算離了這個府里也不怕過不出日子,你何苦要去湊那個熱鬧?听你母親的,讓她拿了銀子來贖你回去,好好生生過你自己的日子去!」

玉蟾的神色就有些猶豫起來,說道︰「姐姐容我再想想。」

「是要好好想想,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菊香說得有些口干,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接著又月兌了外衣拉了被躺了下去,說道,「你要是想通了就找你母親來,讓她先到老太太跟前求一求,老子性子軟多半會同意,由她老人家開口,大太太那里也沒什麼話可說的了。」

「嗯。」玉蟾點了點頭,也換了衣裳吹了燈。

菊香便在黑暗中喃喃地說道︰「出去隨便做些什麼,種地、養蠶都好,你現在還小還學得來,雖然苦些,也是安安穩穩的一輩子。」

「說的也是。」玉蟾應道。

這句話是月華的口頭禪,每次他不以為然的時候便會這樣說,玉蟾此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竟然不知不覺地學了來。房間里便沉默下來,菊香的呼吸逐漸變得深長而平穩,玉蟾卻對著一室的黑暗睜大了眼楮。

菊香就像一個旁觀者一般,把這府里的事都看得透徹,可畢竟只是一個旁觀者,沒有深陷其中的玉蟾知道得那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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