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 七 寶玉皆秦鐘上學 鳳姐探秦氏話痴

作者 ︰ 剪水為衣

卻說自上次初見了秦鐘,素不喜上學的寶玉動了上學之念。這一日,寶玉來到黛玉房中作辭。黛玉听說寶玉要去上學,因笑道︰「上學也好啊,堂堂七尺男兒,哪能月復內草莽,一無所知。不說將來蟾宮折桂,就是有點筆墨,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呀!好,好!」寶玉看黛玉竟也贊成自己上學,並不是原先的淡漠,倒也有點想不到。不過,這學終究要上的,想黛玉說的也是個道理,並不計較,只說︰「好妹妹,等我放了學再一起吃晚飯喲!」說了半日,黛玉恐他人等著,忙催他快去。寶玉才起身,剛出門,黛玉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叫住︰「怎麼你沒有去辭你寶姐姐呢?」寶玉猜得她的心思,只笑而不答,一徑和秦鐘去了。留下黛玉痴痴,了一會兒呆,心中倒也輕快鮮亮起來︰原來這個寶玉果然對林妹妹很好。別看整日家里爭來吵去,彼此原是不讓的,哪知他心里到底是知的,在乎我了?!

上得學中,寶玉秦鐘二人同來同往,同坐同起,愈加親密。但寶玉終不是安分守理,一時心血來潮,又了痴性,因特向秦鐘悄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一樣的愛好性情,又是同窗,只恨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以後就不要論叔佷,只叫兄弟朋友就是了。」那秦鐘先是覺得不妥當,但經不起寶玉的再三懇求,只得叫他「兄弟」,寶玉也回叫他表字「鯨卿」。二人只混亂叫起來。

不想這些,只說那寧府里近日怪事連連,那本是貌美如花的秦氏倒突然的變得沉默起來,成天懨懨的像生了病一般。她本是自恃美貌與風流,深得賈珍和風流哥兒們喜歡的,自以為天衣無縫,順理成章慣了的,盡管小丫頭們不敢聲張,但到底抵不住秋風般的流言穢語飛來。久之,那秦氏看每一個打她面前而過的人,似乎都在用一種慣異的眼神看著她了,那本是平日一般的動作神態,如今在她眼里也成了譏諷、鄙視,一切幾乎都在說︰「哼,有什麼裝正經的,早就是腥臭了的!這麼多年了以為哪個不知道呢!」

其實,懾于她自己大女乃女乃地位和賈珍的威風,沒有人敢這樣看的,但婬久必穢,其臭自己也會覺得其質味來,慢慢地對自己也會生厭的,而在寧府里對人生了無渴望的態度也會使內心深處生起一股失望來。更何況她還有著那不可預料的歷史使命。

她象鏡中的菱花,無可奈何地自望著憔悴下去。

听到秦氏喊自己進房來,賈蓉不由得稀罕萬分,因為在他的印象里,他這個名義上的媳婦與自己從來陌路人一般的尷尬,互不理睬。

那賈蓉忐忑地踱進秦氏房中。秦可卿衣著整齊,靠在床頭正襟危坐。「你坐吧。」她示意賈蓉坐到那床邊的木椅上。她望著他,一臉專注,黯黯神傷︰「我知道你必是不高興我的。你我只有名義的夫妻,真委屈你的。這幾年一直很感謝你的寬容大量!」

賈蓉听這話說的懇切、真誠,人又病在床上,不覺心中一動,忙說︰「這說哪里了!我何時怪過你的!」

秦氏一笑,又淡淡說︰「真感謝你的!況且,且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說了。」她別過頭去。

他也轉過眼來,喉嚨里干咳了一聲︰「大女乃女乃說哪里去了呢!」

「好,我就不說這些了。」她終于把眼神又轉向他,「你看,一應還一報呀,我也終成了這個樣子,誰料得這一病的不輕,恐怕難得好了。」

望著她期待的眼,他也動了惻隱之心,忙安慰她︰「你又說什麼呢?人年輕輕的,哪有什麼病,自然肯定會好的!」

看著那一閃而過的眼神,她眸中那團火焰旋即熄滅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其實,你是不用瞞我的。」她不再看他那驚奇張大的眼神,自言自語地說,「我自個兒的病我怎麼不清楚呢?!」

听到這里,他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忽然,她眸中又閃起了光亮,切切地說︰「今個兒叫你來,就是希望你能把剛剛那姓張的醫生的話說一遍。我只要他的話,問清楚一下藥方。」

他沉吟半晌,想這說些終是瞞不過她的,于是緩緩回答︰「其實,那張醫生也還算清楚的,據說病情說得毫厘不差,那麼他這個藥方也必有用的,你就放心好了,吃了這副藥,自然會好的。」說完就把那藥方給她說了。並討好地補充說,醫生說了,這一冬原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可望全愈了……

他不知道她的臉色什麼時候變的慘白,額上似有細密的汗珠襲上。她痛苦地閉上眼,幾乎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響。他嚇壞了,忙說︰「快躺下,你不要緊吧?」她慢慢搖搖頭,輕輕說︰「不會有事的。我明白了,你也可以走了。」

那賈蓉緊張地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見她慢慢平靜下來,只不再拿眼看他,只得輕輕走了出來,依舊讓小丫頭進來侍候。

秦氏听得他的腳步遠了,久貯在眼角的那汪淚水頓時如決堤的水,沽沽而泄,只伏在被子上掩面痛哭起來。

「人參白術土雲,憑熟地歸身……」

「這個冬天原是不相干的。可是離春天遠會遠嗎?……」

她心里喃喃自語,嘴里抽泣著無法說出話來……

是日寧府老大賈敬的壽辰到了,賈珍、賈蓉等遵照賈敬的囑咐,忙著安排預備兩日的筵席,豐豐富富的,並親自去請榮府里的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鳳姐,還有各位爺兒們來家里熱鬧熱鬧。而賈敬自己並不回家,只叫人快把那《陰騭文》寫出來刊了,印一萬張散人。

卻說正當王夫人、邢夫人、尤氏議論著秦氏的病,都道好奇。尤氏說︰「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頑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以後,一日比一日懶了,又懶得吃東西,如今將近有半個多月了。」

又復說︰「昨日有個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又不是喜,竟是一個大癥候。你們奇不奇?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眩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怎麼樣大見效。」

鳳姐兒听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兒,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年紀輕輕的,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上有甚麼趣兒?」

你道鳳姐為什麼說這話,只不過因她與秦氏最好,平日秦氏那些體己話兒未免不會不知道的。因為那秦氏總得需要一個傾訴的人吧!「倘或因這病上有個三長兩短」是因為鳳姐也對秦可卿的處境極為痛恨無奈,所以才出這樣的感嘆。當一個像秦氏這樣無緣無故地一出生就套上命運的痂鎖,充當了政治權利的棋子,身不由己,一個命吧,所以才說「人生在世有甚麼趣兒?」

正說著,賈蓉進來,給各位女眷請了安。鳳姐兒就喊住了他︰「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賈蓉皺皺眉頭,也表無奈︰「不好麼!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听賈蓉這話,並不說秦氏哪兒不舒服,只道不好了,並希望鳳姐前去勸解一下。這不很表明一切都在大家的心知肚明里?

于是,吃畢午飯,大家要過園子里去看戲,鳳姐兒就請示道︰「我先去瞧瞧蓉哥兒媳婦去,然後再過去。」尤氏忙道︰「好妹妹,媳婦听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快過去吧。」寶玉听了也要跟著去,王夫人不由得叮囑了一番︰「你看看就要過來,那可是佷兒媳婦。」這話叮囑的好不有用意!

鳳姐兒、寶玉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了房門,悄悄地走到里間房里。秦氏見了,要從床上起來,鳳姐兒忙緊走了兩步,按住她︰「快別起來,看頭暈。」說著隨身坐了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只在對面椅子上坐了。

鳳姐兒道︰「我的女乃女乃!怎麼才幾天不見,就瘦成這個樣子!」

秦氏一听心里更是如石頭壓頂,面上卻強笑著︰「這都是我的沒福氣。你說這樣好的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听這兒,秦氏不說,公婆把自己當媳婦兒待,倒說當女孩兒待,不就有從小被寄養在賈府生活之嫌疑嗎?再听她說︰「你佷兒雖說年輕(意思比她年紀小),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的。」這話告訴我們他夫妻二人表面上是相敬如賓的,對得住夫妻之名,盡管沒有其實!底下又說︰「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嬸子你自不必說了,別人也從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只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減沒了。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兒;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算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了。我自己想著,想未必是能熬過年去呢。」

真是鳥之將亡,其鳴也哀。那秦氏自度處境險惡,病已成了,命中注定終是希望不大,所以說了這一番感恩戴德的話,一是出自內心深處,二也是當著平時兩個好知己而出的肺腑之言!

所以,那寶玉正自出神,听了這話,只覺如萬箭穿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他拿眼只顧瞅著牆上那《海棠春睡圖》,瞪著那難解的「女敕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只楞,怎麼也揮不去那「太虛幻境」里與可卿纏綿悱惻之事,不知不覺里人已呆。

鳳姐兒听了秦氏的話,怎能不難過萬分,一面瞅得寶玉在那里淚珠兒撲撲嗒嗒,忙急了︰「寶兄弟,你這是怎麼個的?他病人不過這麼說說,哪有那麼嚴重?況且這年紀輕輕的,病一病,那樣想一想,又有什麼難過的,你倒先自添亂了!」

一旁的賈蓉也幫著開口了︰「就是呢,這病管得什麼呢,只要能吃得下飲食就不怕了!」

鳳姐兒答道︰「是呀,人能吃下飯不就什麼都好了,怕什麼呢!寶兄弟,剛才太太怎麼說的,叫你早點過去呢。」因向賈蓉說︰「你先同你寶叔過去罷,留下我們娘兒倆好說一會話。」賈蓉听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來了。

這里鳳姐兒又勸解了秦氏一番,說了許多衷心話兒。她們倆恐怕就張有示那奇特的藥方子和話語作了一番分析,那鳳姐一個女流之輩,鎮日里廝守在府里,能有個什麼好的見識?無非是拿些夢想的話來勸解秦氏罷了。「有什麼要緊的?難道人家不要我們活的不成!」鳳姐兒給秦氏打氣。

這時,尤氏又打人來請鳳姐,已兩三遍了,鳳姐兒無法,只故意高聲說︰「你好生養著吧,我再來看你。合該你這病要好,前日薦了一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秦氏也只苦笑道︰「任憑是神仙也罷,只治得了我的病,不能治了我這命的。好不好,總是要到春天里才知道呢!」鳳姐兒說︰「這不是,現在才九月半呢,離春天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有什麼事情不能作成,有什麼病不能好的呢!所以你只管靜養著,什麼也別想。如果胡思亂想的多了,病哪里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是。」說著起身來,叮囑了一遍︰「我得了閑兒必再來看你。」

于是,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並寧府里的媳婦婆子們,從里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展眼園子里,但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真個眼前艷陽遍地,美景醉人。「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按天台之路。」似乎腳下有那麼一條燦若彩虹的天路,從此接引著沖向那美妙的國度。「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紅葉飛舞,香落籬頭,別是一番洞天。「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鶯啼蛩語,皆是悅耳之音,使人身心愉悅;「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到那一時,在東南方,我要建幾處依山秀榭,在西北結幾間臨水亭軒,豈不美事!真個謂「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且行且賞,那鳳姐如入夢里的桃源,只不知這番將來的夢想能否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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