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火急火燎的趕回工匠營，張軍校看到我們回來，不由微微一愣。而當听到我點名要見張二的時候，更是神色大變。我雖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哪有心思管他。
張軍校出去片刻，將張二帶了進來，我示意孫乾陪張軍校出去。看得出來，張軍校這次很不情願，但還是無奈的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張二兩人。我現這張二神情倔強，頗有些桀驁不馴的感覺，進屋後一直用有些冷漠的目光看著我。我清了清喉嚨，決定盡快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你可是張二？」
「回稟大人，小人在官府的編號確實是二號，不過小人是有名字的，請大人叫小人張布。」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在意自己在別人口中的稱呼，我听孫乾說，官奴一生都會被人用他的編號稱呼，所以很多官奴一出生，他的父母干脆就懶得給他起名字。當然，我不會和他計較這事。
「張布啊，听說你的手藝在新野縣的這些工匠中是屈一指的，不知你能否打造出來我所說的東西。」
張布淡淡的笑了笑，「不知這些事情大人都是從何處得知，不過說實話，今天大人在張軍校的鞭下救下因生病而手腳不太利索的劉老漢，我對大人還是好生敬重的。所以當大人你提出讓我們幫你打造東西的時候，我就暗下決心，如果我能做的出來，我一定幫大人做出。而且分文不取。不過，大人這樣東西構思之巧，想法之奇，我實在是聞所未聞。而大人說的又過于簡略，這其中實在是有很多工藝上無法克服的難題。所以我真是有心無力。還請大人見諒。」
我現這張布雖然只是一個工匠，但是顯然受到過一些教育，說起話來還文縐縐的，而且態度不卑不亢，給我的印象很不錯。只是听了他說話的內容，我不由感到大失所望，看他說話的誠懇勁兒，的確不像是托詞。
我停了一會，才接著說道︰「我听說你父親是工匠中不出世的奇才，就你所知，他有沒有可能造出這樣的東西來呢？」
張布神情巨變，瞪著眼楮看著我了半天才道︰「大人是從何處知道在下父親的事的。」
我自然不能出賣別人，雖然那個人實在不怎麼的。當下道︰「在下只是偶然間听一位村中老人談起的。」
張布緊張地道︰「那不知大人還有沒有听到一些別的。」
看他的神情，我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我豈是用**來要挾別人的小人，更何況我對這個時代的奴隸在心里還是非常同情的。
我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和我說過的其它的話，我早就忘掉了。」
張布的臉上現出悲憤的神情，說道︰「大人你請跟我來。」說罷轉身就走，我楞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營房，我現張軍校正在不遠處緊張的向這邊張望著。見我們出來，忙把頭轉向一邊，孫乾卻不知哪里去了。
張布在前，一路疾行，不一會出了工匠營，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一間普通的茅屋前。張布上前輕輕拍了拍門板。
「誰啊！」屋里面傳出來一個稚女敕的女聲。
「娟兒，是我。」張布說道，聲音和剛才相比，變得頗為溫柔。
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張布回身對我示意，于是我們一起走了進去。
屋內視線極其昏暗，只有一張烏黑破爛的桌子，上面放著兩個破碗，另有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隱約能夠看到床上躺著一人。床前跪坐著一個女子，身材非常瘦小，感覺上年紀不會很大。
張布和我走到床前，這回我看清楚了，床上躺著一位老者，正在酣睡。一臉皺紋如斧刻刀劃，記錄著無數歲月的滄桑。他的臉色白的嚇人，簡直可以說是全無血色，一蓬花白的胡子上還有星星點點殷紅的血跡。即使在睡夢中，他還不時的輕輕咳嗽幾聲。
張布對跪坐著的女子道︰「娟兒，爺爺今天怎麼樣了。」
那女孩仰起頭來，我看她也就十五六歲年紀，一張小臉很是秀氣，上面還有幾道淚痕，顯得楚楚可憐，讓人從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憐愛之情。
「爺爺，爺爺今天又吐了三回血，只喝了一口粥，現在剛剛睡下。」那被喚作娟兒的姑娘聲音清脆悅耳，語調又有些哀怨，听起來非常動听。
我回頭一看，只見桌子上的一個破碗中果然盛著一些稀飯。張布對那女孩點點頭，轉身對我做了個手勢，我們來到大門邊。
張布壓低聲音，略有些激動地道︰「楚原先生，你都看到了，床上躺的就是家父，他怎能再為你打造東西。五年前，家父就生了重病，小女當時也已經年滿十二，按照規定必須到工匠營做工。為了家父，我只好拼命地接了一些私活，再利用晚上的時間拼命去干。可是我賺的錢，都一分不少的交給了張軍校，這才讓他把家父和小女除了戶名，讓他們可以在此安身養病。現在大人既然知道了，是殺是刮，任憑大人定奪，只求大人能給我們一家三口留個全尸，在下就感激不盡了，如果要是能把我們三人合葬在一起，小人願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人。」
听了張布的話，我簡直是義憤填膺，同樣是人，這些奴隸的命運何其之慘。他們的要求何其之低。我壓低聲音道︰「混賬，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對外人言，你就好好照看老人家吧！」
張布的臉上頓時顯出激動的神情，眼中似乎隱隱有淚花涌動。當即就要給我下跪。我連忙伸手相攙。我們在這邊拉拉扯扯，那邊卻傳來一個顫抖的蒼老聲音。「誰在哪啊？是布兒嗎？還有誰啊？」
張布連忙伸手擦了擦眼楮，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父親，就是最近赫赫有名的楚原先生。」
「胡說，楚原先生不是被劉使君請去當官了嗎，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表明自己的存在。接著走到床邊，對床上的老人一拱手道︰「楚靈犀見過老丈。」
老人渾身一震，眼中忽然涌出恐懼的表情，一時讓我莫名其妙。
「真是楚原先生？「只听老人口中喃喃道，他隨即對張布道︰「布兒，你先帶娟娟出去一會，我有幾句話要和楚原先生談談。」
張布上前一步道︰「可是爹爹……」
老人不悅的「嗯」了一聲，張布連忙低下頭來，帶著那女孩出去了。看來老人的家教挺嚴啊！
耳邊傳來了張布帶門的聲音，老人這才開口道︰「楚原先生，請恕小老兒體弱，無法見禮，咳咳！」
我忙道︰「無妨無妨。」
老人又道︰「楚原先生是為了小兒窩藏奴隸的事來的吧！先生果然大才，到新野不過這短短幾日，就連這種小事也查到了。」
我這才明白老人為什麼恐懼，心中道︰「這都哪跟哪呀。」連忙解釋道︰「老丈誤會了，在下只是听人說起您老的大名，所以這才專程前來拜會。」
老人道︰「楚原先生，你不要唬我了，老朽不過是一個官奴罷了，誰會提起我呢，有話你就直說吧，不必可憐我這糟老頭子。咳咳」
我連忙說道︰「在下絕無半句虛言。在下有一樣東西，卻無人能夠造的出來，于是就有人向我推薦了您老，說您老是最優秀的匠師。」
「什麼，什麼，咳咳，你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不知為何，老人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整個人也顯得不一樣起來。
「說您老是最優秀的匠師啊！」
「咳咳，楚原先生，你連編瞎話也編的這麼離譜。」
「我沒編瞎話啊！」
「‘師’字何其珍貴，自古以來，除了孔孟之外，能稱得上‘師’的又有幾人，就說本朝，恐怕只有蔡中郎（指蔡邕）和康成先生（指鄭玄）才無愧于一個‘師’字吧！誰人會將這個字安在老朽身上。」
我一邊詫異于老人的知識，一邊忙又解釋︰「匠師這個詞的確是我加的，不過他的話大意真是我說的這樣。」
老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哦，不知楚原先生對我們這些官奴是如何看的？」
「別的官奴我先不說，只說工匠營中的工匠，在下認為，他們都是人才，他們之中的最優秀者無愧于‘師’的稱號。」一方面我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要在現代，估計不少人都得是高級工程師。另一方面我也有為他們的悲慘遭遇打抱不平的意思。所以我才會這麼說。
「哈哈哈，楚原先生說笑了，自古聖賢，無不以農桑為本。楚原先生這麼奉承我，不知有什麼用意啊！咳咳！」
我頓時有些生氣了，我是有求于你，但是我真不是為了要求你才說這些話的。
我說道︰「在下認為，對于國家而言，農民和匠人都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說，沒有匠人打造鋤頭、鐮刀，現在大家都用上古的石鏟石刀來種地，你覺得那會如何呢？」
老人臉上的紅暈更重了，眼中也放出了光彩。「楚原先生真是這麼認為的。」
我說道︰「其實這個道理孟子在和農家祖師許行辯論的時候早就說過，只是後人不太在意罷了。」
老人沉思片刻，道︰「老朽最後問一句，如果劉使君得了天下，讓楚原先生來治理國家，那楚原先生會如何對待我們這些人呢？」
我略一想，道︰「對于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官奴，我會先廢除他們官奴的身份……」
「哈哈哈，咳咳咳」，沒等我說完，老人一陣大笑，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注意到，有一些血沫飛了出來，濺到了老人的胡須上。老人喘息片刻，接著道︰「這真是老朽听到的最好笑的話，老朽長這麼大，就只見過一個官奴被解除了官奴的身份。」
哦，官奴的身份是可以解除的。我暗自記下了。
我不理老人的嘲笑，繼續正色道︰「不但如此，我還會根據工匠的水平，將他們分出等級，最優秀的工匠的俸祿，我想至少應該和百人將相當。」
「你說的都是真的。」老人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老丈，你覺得我要是沒想過這些問題，倉促之間能說出這些話嗎？（當然，其實我只是把現代技師的地位稍稍改編了一下），楚原今日所言，人神共鑒。」
老丈呆呆的看著我，眼神有點嚇人，里面透露著無比的狂熱，有點像現代歌星演唱會時，最前排的歌迷的目光。
忽然，老人用力一翻身，居然從床上滾了下來。「咚」的一聲，跌到地上。把我嚇了一大跳。
門立刻開了，張布一個箭步跳了進來，「你，你對我爹干了些什麼？」
「我，我，是你爹自己……」望著張布通紅的雙眼，我一時有些語無倫次。
「扶我跪下。」老人大喊道。張布不由一愣。
「我說扶我跪下。」老人已經有些嘶聲力竭了。張布連忙上前，將老人扶成跪姿。老人又喝道︰「你和娟娟也跪下。」張布和此時也已經走入屋內的娟兒當下跪在了老人的身後。
「給楚原先生磕頭。」隨著老人的命令，三人一起「梆梆梆」給我磕起頭來。我一時有些手忙腳亂，也不知道扶誰。良久才反應過來，上前硬把老人扶起。
我和張布將老人抬到床上，老人用手指著我道︰「布兒，以後楚原先生就是讓你去死，你也要答應，咳咳，你可記下了。」
張布恭敬地道︰「孩兒記下了，爹，你先別說話了。」
老人沒理張布，又對我道︰「楚原先生，你不是要制造東西嗎？小兒的手藝頗得我真傳，你讓他做，看他敢不盡心盡力。」
張布在一旁道︰「爹，可是楚原先生想要的東西，孩兒真做不出來。」
「哦，有這種事？楚原先生，你要造什麼，和我說說。」老人微微欠起身來。臉上居然露出睥睨一切的霸氣，此刻老人的神態哪還像一個病夫，簡直就像一個統率千軍萬馬的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