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 正文 第四卷 第十四章 春則碧,寒則蒼

作者 ︰ 花娘

早早地便說過許多,做過許多。

那些耽擱著你不願或是不肯去相信的,即便已經徹底明白了悟了,又是如何?

薛融淡觀管之素的唾沫飛濺,度著這該不是薛鏡的手筆︰她若要做,不會擺到自己難以駕控的大殿之上,怕是在後宮宮闈女子溫語座談間便已決定下來,萬萬輪不到此刻朝上百官議論。

在這眾人皆等著聖意風向的節骨眼上,一陣用力撕心地咳嗽突然打斷。

寂靜的大殿之上,單調的余音層層回轉,一時猶如鼓擂陣陣。

無人敢言語。

近侍頂的七寶珠玉的金痰盂陡然承載了比之前重了許多的分量,累得滿頭是大汗卻不敢移動分毫。魏帝仿若破舊的布帛般的身軀完全俯趴于痰盂邊沿之上,枯黃干癟的指節狠狠地撐著已若破棉絮的身子,脖頸被迫長長地伸著,掏心挖肺地用力干嘔過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仿若連隔夜飯食都要吐出來。

魏帝多年的近身侍衛王邯靠得最近,他顧不得伸袖掩住刺鼻的異味,招呼來往的宮人們快去將隨時備好的太醫的藥汁端呈上來。他接捧過粉瓷開釉的九蝠湯碗,殷捧至魏帝唇邊。魏帝好容易抬得頭來,松懈的面色已然黃槁紫,雙手無力低垂,累極地癱靠于龍椅背上。王邯一個凌厲眼色掃去側旁,剛才嚇呆的嬌美宮女連忙伸出玉手接持過湯勺,一下下地小心親喂至帝口,還有一個宮女也趕緊捧好了溫泉藥湯浸泡燻炙過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

王邯面上一直端肅,正著神態,無喜無怒,叫底下眾人無從妄揣。

王邯仿佛有些滿意地掃視過訓練有素的宮人們,視線收回的途徑中路過了金痰盂中的狼藉。卻幾不可見地嗦然一抖,仿佛是連目睹了連歷經數十年大風大浪的宮中老人也覺得了不得的東西。

很快宮中多年地歷練又讓他臉色順暢。

王邯躬子,一如往常般恭謹地慢慢抬起頭來,棋然地接過魏帝的一個眼神,一轉直立身子。前邁一步,揚聲唱起︰「此事稍候再議,退朝——」

薛鏡知道朝堂上的事差不多是在生的同時。

她听著來去急急地單晨的報備。目光未曾移開過素指輕輕撥捻地琴弦半分。一邊聊賴地撥著。一邊聊賴地听著。

管吟薇入宮先求過管文妃,文妃等不及長日,又做不來低下聲氣央薛鏡給出一個結果。便早早地安排下了意氣指使,要人去大殿上單刀挑明。這的確像是張揚的文妃娘娘會做地情態。其他人文妃不熟不知,因為現在管家上下大多已是薛鏡地天下,所以文妃才選了被薛鏡打下板子的管之素。

魏帝身子抱恙,文妃連著幾個晚上殷勤侍奉在旁的時候,枕邊風沒少鼓吹。加上為官地管家眾人,文妃滿心覺得夠了把握。

薛鏡明了。

娥娥理紅妝,縴縴抬素手。流水樣的樂譜有記在心中。卻沒有流瀉于指尖。彈琴要有好心思,好情致。無論是得了流暢的悲歡,或是抑郁無邊的惆悵,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是愁是苦的性情中人才有共鳴,才能扣動琴弦。

薛鏡心里有些亂,和忐忑。不知為著什麼。

滿心已荒涼。長不出棵草來。

少時,曾經為賭氣日日夜夜勤于練習得十指皆傷。收下薛融的傷藥。或是得了顏淵的指教,敏感又怯懦,倨傲而憨直的自己,都心心念念過要彈好琴。那時一架普通略上品些地琴也能奏得絲音韻清,裊裊繞梁來。

後來管則晏贈了絕世好琴。

今日太古遺音靜靜地擺著,琴藝猶在,卻彈不出一曲子來。

薛鏡以為自己是該在擔心那道呼之欲出的聖旨。

午時過後宮里來了兩個絳衣圓領垂帶的內府總管長驅直入管府大堂內,通知管家眾人跪地叩拜後宣讀完旨意後,瞅著得意非凡,仿若已經身價倍增的管吟薇的猖狂,薛鏡的琉璃目中半點無驚無喜。

听說魏帝因病早早地散了朝。安頓了一上午,午時宮里旨意已經下了來。文妃果然對魏帝有不小的影響力。

薛鏡知道文妃不喜歡她,若真是有一日她僥幸扶上了管家,那麼下一步,薛鏡以為自己接著要擔心地,大概是自己地處境。

一件件地擔心,暫且積攢不成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緊張。

該習慣地已是習慣。

然後,只是,似乎,還有其他的,需要擔憂。

她已經在覺得不安。

打磨精致的甲片,太長,真要彈起也會絆著他弦,**雜音。溜溜滑滑地摩挲著,撥劃著,琉璃目中沉澱著高高低低細碎,她輕抿起唇。

然後這個「似乎」,便在次日管府早膳時分,由花清從水榭外急急奔入後承奉的消息中得到應證。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今日早朝,原本實職在身按例無需日日上朝的京都府尹翁三翁顏淵大人拋下煩雜公務,特地換上一身朝服,入了皇宮禁城。

眾人以為他是來叩謝皇恩浩蕩,他卻出口︰

「起稟聖上,請恕微臣不能奉旨成婚。」一付千鈞石擔投跌入泥塘,大殿之上一片嘩然。

眾人皆驚,魏帝人參湯浴蒸療一夜後好不容易好轉些的身子也是震動。

「皇天聖命,詔書既下,身為大魏臣子怎能妄顧!」

「這翁家膽子可不小……」

「管家小姐當眾遭了拒婚,以後可還有顏面。」

無數的議論嗡嗡作響,圍繞著大殿正中展著青湖綠緞子,麒麟補子,朝服衣擺,頭戴黑色朝冠。斗膽抗旨不遵的逆臣——翁顏淵。

「管氏小姐是文妃娘娘的親生胞妹,靖國公管大人遺女,又幸得皇上親寵恩奉為立夏郡主。郡主乃金枝玉葉,非同一般女子可比,榮貴非常。而微臣。」翁顏淵頓了一下,似是掂量過了要出口的分量,凝斂聚氣力說道︰「微臣出身寒微。血緣卑賤。實在是配不上郡主殿下。」

嘩啦,又是一片嘩然。

此刻的朝堂即便比不上集市采買的人聲鼎沸,也與鶯鶯燕燕熙熙攘攘地教台歌坊不遑多讓了。

翁家三公子。父是戎馬半生為大魏打下半壁江山的鏢騎大將軍,母雖無特別晉封,下嫁之前卻也堪為敏郡主。論血緣是當今天子堂姐的子嗣,也算皇室一支,好歹帶了些許皇族血統。而顏淵自己,十八入仕後有建奇功,督守京畿四方同樣贊譽不減……正是頂頂得意的世家紈褲,仕途高展指日可待。竟然說什麼「出身寒微,血緣卑賤」。

若是這樣的出身也叫寒微,這樣地親眷也稱卑賤,那殿堂之上,百官之中恐怕無幾人是不卑賤,不寒微的了。

有好事者已在浮想聯翩,度不定那翁三或管家小姐有何隱疾。所以才連這般無稽推托借口都用了上。

薛融沒有言語。列于一旁。他隔著半個朝堂的寬度,眼色默默逡視著顏淵再平靜不過地臉。雖不解。但他知,顏淵該有理由。

而這個理由,分量不輕,足以瞞隱到此刻。

「微臣名喚翁顏淵,卻非生于翁家,也與老將軍和敏郡主無半分血緣關系。」

他說。

攘亂地朝堂霎那安靜。

所有的視線結于一點,瞠目結舌。魏帝雙目也一愣,半晌顫微微地抬起了腕,指了,有氣無力地吩咐︰「說下去。」

顏淵低頭一揖,復直起身,郎言︰「嘉佑八年十月初九,敏郡主確實誕下了一名男嬰,翁老將軍依族系家譜起名顏淵也是屬實,之後依照上報皇族金冊也是謹遵了慣例。然,報金冊三月過後,因與南越戰事幾經耽擱,將軍一人在外郡主憂心不已,遂著了家僕幾人離京前往離戰線稍近些的丹徒郡守望,途經南陽郡時,車馬因流民涌入而失散,女乃娘一人在忙亂中不慎弄丟了孩子。」

听至此,殿內中人人俱摒住了呼吸,悄無聲息。

翁顏淵微微一笑,舉重若輕,說;「當時前線戰事吃緊,敏郡主心憂如焚又接連病倒。那女乃娘不敢道出實情,便買來一個男嬰作充。待到捷報傳來,將軍一家團聚,才留紙一書道出實情後以死謝了罪。郡主心慈,收留下這個嬰兒,視為己出,這才是今日跪此地微臣。」

語落,寂靜盤旋良久,百官內忽有人道︰「這翁家竟然意圖混淆皇族血統。」

「留著這個名字,頂替著這份恩寵,並非是貪圖富貴榮華。」翁顏淵語調漸急︰「多年來,臣未曾有一刻懈怠過要找回這個位置原本的主人,卻因人事遷移周轉,除了當年那男嬰曾被人買去以外,再無其它線索。大哥二哥不在京中,雙親也已年邁,臣只好將這家擔擔了,侍奉膝下。」又跪地扣道︰「這前前後後翁老將軍概不知情,敏郡主也並非有意瞞隱,實在是事隔多年,未曾再念起罷了。」

魏帝唇動了一動,未言語。

寬大的綠緞袖擺一起,一伏,翁顏淵再一扣,以五體投地再恭謹不過的姿勢懇切道︰「臣知生世一事關系不小,臣本無意辱沒立夏郡主的榮貴,也配不上其它世家小姐的顯赫,因此特為稟明。這一切與養父養母無關,大哥二哥及翁家其它眾人也毫不知情,懇請聖上念在二老年老體弱,從寬議處!」

薛融有些緊張,一邊整備著說辭,一邊抬頭觀著魏帝。

簡書同除了剛起始時有所震異,之後神態卻越是松弛,面上隱隱有了笑意。

薛融心口當下松了一松。

「既是如此,愛卿這京畿還是為管得甚好啊。」魏帝說著,面上倒是溫和。

讓人頓覺了希冀溫暖。

翁顏淵心頭一動,忙俯,再扣辭︰「臣不敢。」

「你的生身父母何在?」魏帝問,精神似比昨日好去不少。

「回皇上,微臣攏髻後曾有追查過,父不詳,母,」他不禁頓了一頓,繼續︰「母親出身南陽一處教坊,誕下臣時才十五,過後不久便去了,未曾留下只字片語,臣只知她的藝名喚做秦楚,後來是教坊中人將臣賣與翁家僕人地。」

薛融有些怔愣︰教坊便是藝妓色妓出身的美稱,在魏朝一般人眼中已是極其下作不說,更遑論從那種地方出生的父不詳的孩子……

顏淵阿顏淵,即便是真正若此,在百官皆列的大殿之上你就是回答了「父不詳,母不詳」,又如何?

周圍才靜下去的細簌議論又蒸騰了起,且大有愈演愈烈的陣勢。

薛融肖想起了出去這紫禁皇城之後地朗朗天下,和可以預見地大片唾沫口水,只有嘆息。

「微臣如此出身,如此血脈,能僥幸蒙翁將軍舉薦得聖上信賴擢為國效力已是無上的榮耀,又怎敢妄圖高攀世家小姐,乃至于皇家郡主。懇請聖上收回成命。」

說完,顏淵寬大地朝服廣袖擺再一次地鋪疊于大殿正中的紅毯之上,背脊曲拱,伏地良久,深深叩拜。

唐-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

紈褲,紈褲子弟的紈褲,此除當然不是那個意思。紈褲原意是指布料很好的絹白,但材質不咋地,累于生計的普通人家自然是從來不用的。

這章又寫長了點,中間想砍幾次總狠不下心來砍……喜歡顏淵的親們之後的幾章可以繼續關注……阿,寫著寫著都搞不清楚誰是男主了……作者我當然還是挺薛融的。下章4月3日更。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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