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但隨我,唱金縷

作者 ︰ 花娘

舉目,這富麗,這堂皇,拾手範圍內的任何一件器物,都要窮盡普通百姓舉家一生的辛苦。

這便是人上人的好處,便是無數人擠破頭也不得進的上流豪門。今日她的翩然而立,是踏了幾人的肩膀,鮮血,乃至尸?

聖賢大多哧笑俗心欲念的平常人愚不可及。

聖賢若離了這些俗物,又能活過多少的光陰?

你看,多可笑。

若沒有豐奢的錦幔玉柱織築的精美簾櫳,她這樣一無是處的金絲鸞雀要在哪里生活?

用不著猛禽天敵,顛沛,風餐露宿,無所供養。

她的羽毛會落了塵土,她的芬芳會消磨,她的嬌美會粗礪,她的高傲會顯得那麼不自量力。若僥幸沒死掉,也不過是只平凡麻雀。

不管別人如何,她是受不了。受不了這貧賤。

所以那自由藍天的心願,支持不起——

起早了,或是晚了,無甚緊要。

薛融的《魏史注》考察順利,夫人很高興。薛融本來也很高興——在夫人說接著是《策論後立刻霜打茄子蔫了,一臉頹氣。

「哈哈哈。」

听了花媛從阿弘那里挖來的消息,清安閣里笑成一片。花妮笑得最淺,淺淺地盛了喜氣。薛鏡笑得最深,深得化到了底里。

「花媛收拾下,午膳後帶你出去。」薛鏡笑說。

「太好了。」花媛歡騰,「小姐你最近總不帶我,上次游湖也是。」

「哪有。你還計較這個?」快忘了那次的游湖。不快的人,想不起來是最好。

「花清最幸運了,還去金雪樓吃了茶點。」嘟噥。

「下回一定帶你總行了吧,至于茶點,」薛鏡討好,「先欠著。」

「這還差不多。小姐最是明理了。」

出園子時候,夫子授業結束,薛融正好回來。經過,薛鏡猶豫了下︰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才比較好。

薛融先溫和一笑,「出去?」

「嗯。」

「路上小心。」

「好。」

原來也不是那麼的難。

卷帙居,雅室。

「璧月館1琴師譜了新曲,輾轉央我來填詞。你看如何?」

「璧月館?你竟和這種地方有交情。」鄙夷之意過于明顯,略了他的表情,接過。

「紅粉地有紅粉地的趣處和妙處。」不屑,「我也就去了幾次,還是與你家哥哥一同。」

他也去那樣的地方。

「霽雪姑娘的琵琶堪稱一絕,可惜情態稍欠,融不喜。」

里的‘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2哀感頑艷,寫得好。」稱贊,她不在意。

「那是自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繼續︰「薛融說她琵琶彈得冷冰冰,即使技驚四座,也听得無趣。可我卻覺得若失了那純粹的性子,也就和其它庸脂俗粉一般。

「他總不喜太傲的女子。」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听見。

「……自之後他便說那里沒甚興趣,又忙得很,便也不去了……」

「‘但隨我,篩月畔,唱金縷’最好。」閱畢。

「我也如此覺得。」風華一笑。

「新讀了《吳史》,添了些注解,你看如何?」

吳是前朝的一個屬國,方圓五百里,偏安一隅,民風淳樸,物產富饒。後來為天下一統,也就被兼並了。處境倒是與越國于魏頗為相似。

……

「寫了好多的東西,看得我頭痛。」微蹙了眉,「不過總來說還不錯。」

「其它呢?」心喜,不知足。

「其它也很好。我不甚關心。當時天下已平,而現在是魏的天下。」頓了會,他加上︰「吳國的史書自然是前朝後人編纂的。就好似魏的太史令校的《越史》,至于這內容,你說呢?」鄙夷之意了然。

太史令是史官。既然是官,便拿的是魏的俸祿。薛鏡無語個讓她心情復雜的字眼。

「你不關心這天下?」薛鏡抬眼,直直。

多年後,才有人跟她說︰

「我總不喜你的眸子,和你看人的時候。太直,太刺,定定地像要看到人無所遁形。」

「不關心。」笑得分明是譏諷。她有幾分的討厭。

「為什麼?」

「想尋一個人隨我,篩月畔,唱金縷’。若能尋到,已足夠。」變得快,已轉春風。

「若能這樣,極好。」由衷。念及自己,黯然起來。

「願如此。」

薛鏡的思緒不知飄到那去了,連最後句他的尾調拖得極頹,像是長了太多年歲積疊的辛苦和無奈都沒留意。在他的身上,不顯突兀,頭一次見他時候的眼珠子那般。沈一棠這人,時而暖洋洋的,時而頹喪不已,忽得又陰冷譏誚,反復無常。薛鏡喜他的才學和傲氣,自不多計較。

……

「小姐,小姐!」花媛興沖沖推門進來︰「瞧我上街尋著什麼了?你看這踏蝶香,可是上好的老字號,排了好久的人。」

「我看看。」薛靜放了手上的卷冊,輕起了瓷瓶塞子,上面還細描著只金翅鳳蝶,湊了小吸一下︰「好濃郁,是玉蘭花的味道。」

是玉蘭花。小姐喜歡就一起去吧。難得帶我出來,又只留我一人出去逛,沒意思。」花媛軟求,搖著薛鏡衣袖。

「不是要排上半天?」沈一棠最喜戳破。

「反正——陪我去吧,小姐。」

一棠,今日便到這里吧。」無奈,總是還欠頓茶點。

「也好。總要留些內容下次研習。」笑。

「下次?」就數小圓臉的花媛傻傻。

「走吧。」薛鏡岔開,小聲︰「若是花清,必不會這般黏我。」

嘴已嘟了起來。

「好啦,好啦,我知道,這就走。」

……

晚歸,薛鏡主僕笑語回了右廂,未曾留意左廂樓上欄桿後的錦藍身影。

嘉佑二十四年秋,南陽郡。

這是那時候的薛鏡最愛的節氣。繽紛的景致,涼適的氣氛,卻又濃烈地潑灑了好多的顏色,像她最喜歡的感覺︰總謹慎地留些安全距離,看似平靜下的心,卻沉得像海,囊括了所有淺色深色的藍。

還記得暮春時分,路過花苑。牡丹開了一片,特別是中間的植株,後來才知道是名品︰貴妃插翠。當真如芙蓉美人碧玉簪頭,絲絹質地的花瓣,重重疊疊,別樣的端麗奪目。想起那日花妮的「到時可漂亮了」,只一點的不踏實小心略了去。拾目,其他的花朵早已謝盡,剩下的牡丹明明才共四色,卻勝百花百色,百種香氣。畫欄繡幄,粉白紅紫間,又是另種的——

絢爛至極。

也在這桂花香氣甜膩到不行的日子里,薛綽終盼得嫁了奉苻去。

這是件大事。

紅妝十里,鑼鼓嗩吶,吹拉彈唱,百多人一月多來忙得不亦樂乎——這便是大戶人家的排場。南陽已幾年沒如此的盛事了,上次還是薛紡的出嫁。如今她也代了簡家贈了厚禮來,說是待得嫁去,姐妹倆近了許多,多些走動。薛家全家的人都一並去了魏都,說是正場留在那里還要大辦上一回。上上下下收拾整頓間,獨留下了薛鏡。

是她自己不願的。

「也好。鏡兒你就好生在家。有什麼事,只管支長清便是。」薛崇囑咐。

走的那日是震天的鞭炮紅雨。薛鏡偷得去瞅了眼新嫁娘——薛綽的樣子真是美得很。

怪不得人們常說新嫁娘最是好看,你看這喜慶,這心坎,這羞答答,嬌滴滴,襯這身衣裳行頭,珠箔輕晃,金蓮步搖,芙蓉桃花,楊柳軟腰,便是大多尋常女子一生最風光的景致了。

記憶里,薛鏡的滿眼盛的都是她的笑,和心底涌出來滿當當的幸福。平日老爺夫人們還疑心她原本該是男孩子來著,不合那女子的嬌俏打扮,待得那鳳冠霞披,珠圍翠繞地一上身,才知道那艷極的正紅,只有性情中女子才相匹配,艷光四射間立即堵了所有。

上花轎前,薛綽扶著夫人們和太君止不住地哭了。清淚沿著臉龐不停滑下,落的時候沾了精心描摹的流瓣胭脂,將雪紡的帕子暈了色。太君的眼眶紅了,薛鏡還是頭一次見她除了端正慈祥外,如此地難抑感情。薛崇亦很激動,不得不倚靠長清相扶。記不清楚當年薛紡嫁人該是什麼確切情景,應該也差不了多少。房里眼見哭成一團。

束手站在邊上看著,薛鏡覺得她很幸福。

日後,些許她該也有如此的一日,載著喜悅,開開心心地嫁了去。

那樣,便叫幸福——

1《南史-陳後主本紀》-「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

2葉夢得-《賀新郎》-

「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

「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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