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侯夫人忙起身上前攙住朱老夫人的身子,焦急喚道,「母親!」
朱老夫人大力地喘了口粗氣,等胸口處順了過來,才沉著臉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都道給我听,一個字都不許漏掉!」
侯夫人不敢遲疑,便將臘月十七夜茂春園內的見聞一五一十說出,「祈哥兒醉得人事不省,雖則衣衫凌亂,但床上榻上都干干淨淨的,可見並未成事。可惡薔姐兒卻故意發出那等聲響,原是為了要引人前去,將事情鬧大的。」
她抹了抹眼角,繼續說道,「媳婦兒連夜將薔姐兒送去莊子上,一來不能讓此事鬧開,攪了您好端端的壽筵,徒惹人笑話。二來荷姐兒明年三月出閣,過府便是當家的世子妃,薔姐兒的事若是傳了出去,荷姐兒有這樣一位妹子,可讓她如何當得起諾大的清平郡王府?萱姐兒蕪姐兒和芍姐兒的名聲,也不能被帶累啊!」
設計去爬男人的床以攀得富貴,這是花樓的粉頭才做的事。高門大戶之中,若是哪個丫頭因為爬了爺們的床被提了姨娘,便是成了半個主子,也是要被人暗地鄙夷一輩子的。
可薔姐兒一個大家閨秀,卻做出這樣的不堪丑事來……
侯夫人心里既懊悔又酸澀,「平昌伯府不可能要個庶女當正經媳婦,咱們侯府也丟不起讓女孩兒當妾的臉面。一個不好,便要傷到骨肉親緣的,媳婦無法,只好當作什麼也不曾發生那樣,先將薔姐兒關起來。」
她頓了頓,又紅著眼補了一句,「也是媳婦兒的一點私心。元顯和琳玥的親事合得差不多了,只等明年開春過定,就算是成了,媳婦不想因為這件事拆散了這大好的姻緣。便想著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等過了年,祈哥兒回了隴西,再跟您慢慢說這件事。」
朱老夫人面色越發森寒,她輕輕頷首,「嵐娘的性子我知曉的,薔姐兒入不了她的眼,況且祈哥兒正與梅翰林家的孫女議著親,多半就這樣定下來了的。大媳婦,你這事做得沒錯,保全了侯府的臉面和家里幾個姐兒的名聲,我該謝你。」
她須臾復又問道,「這事,祈哥兒後來怎麼說?」
侯夫人輕輕搖了搖頭,「祈哥兒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倒是他的隨身小廝有所察覺,我已經令人與他叮囑過了,母親您放心,祈哥兒什麼都不會知曉的。」
她抬頭試探地說道,「薔姐兒是再不能回府了。」
顧家的骨血,不可能打殺發賣的,但薔姐兒的情形,也不再適合嫁人,若不是在莊子里拘她一輩子,便是尋個可靠的庵堂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朱老夫人身子微震,有些無力地閉上了雙眼,「你處置便罷,此事以後不必再回稟我了。」
若在規矩嚴苛的人家,薔姐兒做了這樣敗壞門風的事,想必過不多久便要傳出「病逝」的消息,但不管她再蠢再笨做了再壞的事,卻總是自家的孫女……
朱老夫人心里難受,可也並不想再去多管什麼。
她也不能管。
她凝神去想該如何應對侯夫人接下來的話,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該很快便就要入正題了吧?
果然,侯夫人抹了抹眼淚說道,「母親,蕪姐兒的生母是風塵女子,咱們雖然對外瞞著,但建安伯是何等樣的人?只消一查,就能知曉的,蕪姐兒的出身配不起建安伯的門第。芍姐兒那頭,听說弟妹已經相看上了安國公家的公子。」
簡氏若是鬧起來,那可真是要家無寧日的。
侯夫人小心翼翼看著朱老夫人臉色,「再說,建安伯指明了就要萱姐兒……」
朱老夫人冷哼一聲,「不敢伸手到芍姐兒頭上,卻敢明著來問我要萱姐兒。大兒媳婦,我只問你,芍姐兒和萱姐兒有何不同?都是永寧侯府顧家的嫡女,你卻這樣厚此薄彼,無非便是欺負三房沒人,萱姐兒無依無靠,我這老婆子又年紀大了不當事罷了。」
她與侯夫人當了二十幾年婆媳,還是頭一次將話說得那樣重。
侯夫人忙著解釋,「母親,您莫要誤會了兒媳,實在是……」
朱老夫人打斷了她的話,「萱姐兒三年不曾出門,每日里規規矩矩地在家,臘月十八那日,她清早來與我請安,後來你舅母來了,我又使人將她喚過來待客,一直到筵席散了賓客走了,她都不曾離開過。我倒是問你,建安伯不曾來過內院,何曾看到我家萱姐兒?」
她用力擺手,「莫說什麼三年前見過,唬不了我。建安伯每年來咱們侯府的次數,頂天也就一兩回,大房與三房並不在一處,府里有客來時,用膳也會將男女隔開,便是外頭請宴,有家室的男賓在外院,未出閣的姐兒置在內院,根本就踫不到一處去。」
朱老夫人的語氣越發凌厲,「便是踫見過幾回,那也沒做姐夫的心心念念將小姨子記掛在心里的道理。倘若建安伯果真如此,老大媳婦,你還要繼續隨著老大去攀這門親事嗎?就不怕帶壞了府里的名聲?」
她重重說道,「你是沒有了嫡出的兒女要婚配,但且莫忘了,你還有孫兒孫女呢!」
這些話說得嚴苛,又多有冤著侯夫人處。
侯夫人听了便很是不舒服,她眼眶一紅,帶著幾分哭腔說道,「母親真是冤枉了兒媳,若不是建安伯真這樣說話,兒媳又怎會明知道您護著萱姐兒的,還故意來惹您不快?這大過年的,若是惹得您心情不好,便是我這做媳婦的不孝。」
周朝恪重孝道,憑你再怎樣能干,一座「不孝」的大山壓下來,是能壓死人的。
她拿著帕子掖了掖眼角,將淚擦干,「兒媳實在是為了貴妃娘娘和大皇子的安危,也放心不下茹姐兒親生的那兩個哥兒!母親,您前些天還說永嘉郡主遺下的那位公子可憐,哪怕貴為皇親國戚,沒了親娘,也是一樣淒涼。」
永嘉郡主,是先帝堂兄弟襄楚王的獨女,嫁的是裴相的長子裴孝安。
襄楚王擅用兵道,先帝時委以重任,手中掌握著周朝大半的兵權,後來北胡冠寇三十萬侵我北疆,襄楚王親自出戰,不幸被流箭所傷,不僅丟了性命,還因此白白送了北疆五個城池。
先帝雖仍以親王禮將襄楚王斂葬,但丟了城池心中總也不喜,便處處敲打著鎮國公府裴家,頗有些遷怒的意思。過不多久,憂思過度的永嘉郡主早產下一名男嬰之後,便郁郁而終了。裴家未過百日,就將繼室娶進了門,還接二連三地生了男嗣,永嘉郡主的遺子裴靜宸的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
听說幾度生死,雖然福大揀回了小命,卻常年纏綿病榻,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侯夫人是真的擔心,因此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令人听了動容。
朱老夫人一會想到宮牆內踩著刀尖為家族拼著富貴榮華和錦繡前程的二孫女,想到她月復中已經辨出男女的嬰孩,一會又想到病榻之上苟延殘喘只吊著一口氣的大孫女,想到那兩個玉雪可愛的重外孫,心里那堅定的秤砣,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些松動。
她忽然覺得有些無力,「萱姐兒雖然沒了父母,但武定侯府卻還有她兩位親舅父在,她的親事,你總要與武定侯府陸家的人商量的。否則,陸家的人雖然遠在北嶺,也定會來盛京找老大理論。」
這便是說,朱老夫人不會再為了萱姐兒出頭。
侯夫人心里略松了口氣,「這定是當然的。母親放心,永寧侯府嫁女孩,一步都不會出差錯的。」
她暗暗想,當年陸氏沒了,武定侯府也不過派了兩名後輩前來吊唁,雖說是因為戰事吃緊的緣故,但後來又過三年,既不見武定侯府陸家派了人過來請安問候,也不見從北嶺捎來片紙只言,可見陸家是決意不管三房這趟事了。
既如此,那所謂知會和商議,便就是過過場面的事,想來容易的緊。
侯夫人的臉上現出感激神色,「母親,您的恩典,貴妃娘娘會牢記的。」
朱老夫人眼中越見復雜,她眼神黯然地擺了擺手,「我乏了,你去吧。」
侯夫人便福了一身,悄然退了下去。
嚴嬤嬤進屋伺候,見朱老夫人神色有些不對,忙問道,「老夫人,您哪里覺著不舒服嗎?」。
朱老夫人長長地嘆了一聲,「心里不舒服。可偏偏又什麼都不能做……」
既然侯夫人已經這樣說,她便再不能做任何私下的動作,將武定侯府陸家扯出來,也不過就是為了能拖延上一些時日,以換取那微小得渺茫的可能。
就算到了這等時候,她也仍然在心底期盼著,顏家那小子能夠被子存說動了上門來求親,她的心意東平老太妃和輔國公夫人盡都懂的,她如今的處境想必也瞞不過這兩位人精,她只盼她們能念在萱姐兒的好,到時候盡力想法子助一助那姓顏的孩子。
可這希望到底還是太過渺茫……
難道只能如此了嗎?
朱老夫人扶著明萱留下來那幅還未完成的畫出了神,她低聲輕嘆,「萱姐兒,莫怪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