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166、言不由衷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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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車外此時似乎沒起什麼風,吳御醫稍微松了口氣,暗暗咬牙,將門板又撥開了寸許距離。

「吳醫師,請你下手再大方些。」林杉深吸了口氣,接著又道︰「憑這點門縫,除非我的視線可以像煙一樣轉彎……」

「知了,知了。」

林杉的話只說到一半,就被吳御醫用行動堵了回去。

在宮廷中歷練過的醫者,除了所擁醫術必須高過一定標準,察言觀色的能力,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得,也都練出來了些。經過這兩天與林杉在這麼窄仄的環境里相處,吳御醫也漸漸琢磨到了他的一些脾性,這個時候的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未見得是什麼好事。

還是少給他鬧騰,快點辦完事好關門才最要緊!

車門又向一旁挪開了一些,露出一道大約寬三寸的口子,只夠讓車里的人看清車外之人的一張臉,吳御醫的手扣在門板邊沿,就不肯再動絲毫了。

林杉的目光投出門外,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陌生臉孔的兵士,他牽著一匹馬在車邊行走,馬上馱著一個人,那人的衣著看上去才是有些眼熟的。

車門一開,那牽馬小兵敏銳的覺察到動靜,也側目看過來。當他的目光甫一觸及車中那個坐得不太端正的人,他臉上那本來一直習慣嚴肅著的神情先是一滯,旋即如冰盤融化,失聲一喚︰「老大……」

他剛喚了一聲。這聲音就以極快的速度在隊伍里擴散開來,接近開啟的車門這處,只要是視線角度可以觸及車中之人的兵士,皆側目過來,大多數人臉上都流露出與這牽馬兵士類同的表情,「老大」的呼聲陸續而起。

但他們雖然情緒起了波瀾,卻沒有因此湊到車邊來,所有兵士仍身處隊伍啟發之初時的排列位置,整支騎兵隊也仍然處于前行的節奏里,只是行速似乎隨著這些兵士認出了車中那人是誰而稍慢了些。

隊伍里那麼多張臉孔。林杉略掃了一眼。也已發現幾個眼熟的人。這隊伍里應該還有更多他認識的兵士,只是現在的他沒什麼精神去辨識、去打招呼了。

勉強一笑,算是略過。

車中那濃重的藥味很快也散發出去一些,離得最近的幾個兵士最快察覺。再看車中人臉上病容明顯。那幾個兵士立即閉上了嘴。不再打攪。

軍人的某種默契是極具渲染力的,如果以林杉為彼方,那麼此時在車門旁行走的半邊兵士在面向林杉時。第一排兵的行動氣勢便很容易能逐步向後影響。

隊伍很快又安靜下來,此時已經有不少人看出了林杉的異樣,心中既擔憂,又起了一絲想要為林杉報仇的殺意。

此次行程雖然往北,借用的北疆邊軍的力量護送,但最後的目的地卻不是北大營,而是一個對外人來說很隱秘、對林杉來說很重要的地方。

林杉要在這個地方療養,並一絲也不放松的監視西面的一些布置,同時還要見一個人,便是幾年前,大荒山遭遇大火時,他以極險的機會從山上救走並安藏至今的北籬老人——他的師父。

所以,眼前這支負責護送他的騎兵,是經過篩選後的組成。

雖然這看上去是一支普通的騎兵隊,北大營像這樣的軍方建制,絕非只有一個序號,但組成眼前這支隊伍的兵士,卻並非真的都只是普通兵卒,他們當中頭餃最小的,也得是個伍長。

若往上翻查,則會讓人驚訝的發現,隊伍里可不止一位右將軍羅鈞武,還有幾名偏將,只是此時全都只著普通兵士的戎裝,也放下了將軍頭餃,以一介小卒的身份听從羅鈞武的指示。

隊伍內部的實際底子雖然強大,但在外圍看上去,仍必須只以一個尋常騎兵隊的建制,行走在北地荒無人煙的沙石地上。軍紀便是如此,一個人與一群人的對話,自行一套章程,以個人主觀意念去判定,有些生硬的套路,卻能將一群人揉緊成結實的一塊。

不過,並非林杉派頭大,要弄這排場,而是隊伍中的這些老兵將,若放在十年前,都曾在林杉的指揮下,與他有過並肩作戰的情義。他們在幾天前得到護送的命令後,除了還在白蘆泊馴馬的北大營幾位舊人,北邊也拼出一支隊伍,雙方在廣野上匯合,組成現在的騎兵隊。

這一趟行程整體而言,比較隱秘,但願意卸下如今自己身上的頭餃與榮譽,甘為小兵一個隨行護衛,都是他們自願的。近十年,在當年征戰後活下來的兵士,如今大多都有了升任,但如果把時間放到十年前,他們的確都只是林杉屬下的一個兵。

他們要以這種方式,來與曾經帶他們戰勝過許多困境的軍師將軍敘敘情義,卻沒想到相隔十年,他們各自大多因為戰事平息,漸漸生活得舒服光耀起來,但他們的軍師將軍卻傷病憔悴成這樣,遠比他們接到命令之初預料得要眼中。

究竟是誰干的?

隊伍里沒人,但諸位伍長、什長、隊官、把總……隱約都憤怒起來。

右將軍羅鈞武也在車旁,他一直等著車內人的回應,但當車門終于打開,他看見車中那個一臉疲憊的人,耳畔听著那群呼而出的熟悉稱呼,他不禁也有些眼眶發熱。

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做出判斷後,下達命令。

騎兵隊立即駐步,就地扎營,但只是用帆布大帳將林杉乘坐的車,和車旁趴在馬背上的那個重傷之人籠罩起來,其他兵士只是站守原地。

大帳很快扎好,兵士行動發出的異響不同于行伍那種規律的聲音。馬背上的傷者有所察覺,于半昏迷狀態中醒來,就看見了對面車中微斜著身坐著的人,正看向自己,他頓時精神一振,想要坐直身,卻差點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江潮。」林杉平靜的開口,「你在玩命。」

趴在馬背上的江潮嗓音沙啞地笑了兩聲,剛開口,他的氣息有些斷續不暢︰「屬下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大人。」

「現在我身邊有很多人。不缺你一個。」林杉語氣漠然。「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只管養傷,別讓我知道你病死了。」

江潮勉力搖了搖頭,說道︰「我只遵從厲大人的命令。」

林杉目色一動。忽然攢力往門旁挪近一步。他這一動。雖然視線能與江潮更接近。但他的額頭頓時又沁出一片冷汗,微喘著道︰「他這是要你死。」

江潮沉默起來。

九娘跟著林杉的身形也往車門處挪了半步,她這個「靠枕」更是要與他如影隨形。用帕子輕輕拭干林杉額頭上的汗濕。九娘滿眼擔憂,也想幫著他,快些把那馬上渾身血跡斑斑的人勸回,這樣他就能快些關上車門休息了。

沉思了片刻,九娘啟聲說道︰「或許是你們的厲大人事務繁忙,疏漏了。這位兄弟,你身上的傷也不輕,顧自己都難,還怎麼能保護別人呢?你還是听勸,快些返回養傷去吧,莫讓你之前保護著的人現在還要反過來擔心你。」

「不。」沉默著的江潮在听完九娘說的話後,忽然出聲,同時還拍了一下馬鞍旁掛著的幾個包袱,繼續說道︰「一點小傷罷了,並不影響在下的行動。剛才在追上隊伍的路上,我還為保護大人,殺了幾個尾隨的探子。」

江潮拍手所指的幾個包袱里頭,裝的似乎是圓滾滾的瓜狀物,然而以重傷之身,尾隨在騎兵隊後頭,他自然不可能還有閑情隨身攜帶瓜果。

听著江潮說的話,再看那幾個包袱的形狀,當九娘倏地明白過來,雖然她不是沒見過死人,但卻仍禁不住怔住。

林杉盯著那幾個包袱下的陰影,微微凝神,隨即又听江潮說道︰「裝起來之前,就已經用藥粉處理過切割面,不會在路上留下血跡。屬下只是想著,等大人精神好些時,辨認一下這些人的臉,也許可以發現幾個大人還沒有防範的朝敵。否則屬下也不會再多費一些力做這些。」

林杉皺了皺眉,一時沒有,隔了一會兒才忽然道了兩個字︰「關門。」

吳御醫正求之不得,聞言毫不猶豫的關了門,拍下卡扣。

九娘滿眼憂心地看著林杉,輕聲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林杉沒有回話,只是沖吳御醫要了紙條,以及那種不需要沾墨即可書寫的筆。他下筆較快,然而字跡卻比較工整,看來比起手法生澀的吳御醫,他是早已掌握這種筆的用法。

但當他執筆剛寫完最後一個字,未等他擱下筆,那筆就自然從他手中滑落。

緊接著,九娘就感覺到輕輕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沉重許多,她眸色稍偏,一顆心就已提到了嗓子眼。

吳御醫急忙湊了過來,握起林杉執筆的那只手,並指搭上手腕脈門。片刻過後,吳御醫輕輕舒了口氣,對九娘說道︰「別擔心,他只是太累了,生命無礙。」

九娘慢慢挪開捂住自己嘴的手,失聲道︰「他怎麼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明明已經很累了……」

吳御醫壓著聲「吁—」了一下,拈起林杉寫的那個字條,懸在九娘眼前,又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一番苦心,莫敢漏聲。」

待看清字條上書寫的內容,九娘才明白過來,連忙點頭,不再說一個字。

吳御醫收起筆,在將那字條投遞出去時,他又對九娘吩咐道︰「車里已經見風了,藥香怕是不如最初時那樣有用,九姑娘暫時不要動林大人身上那件篷衣,希望廖世能快些返回。」

九娘又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個字,但她眼中已又起了一層憂慮。

字條再次遞送出去,右將軍羅鈞武在目及那字跡的第一眼,就已隱約有了覺悟,待他看完簡箋上的指示,很快就依言而行。大帳拆去,騎兵隊再次起步,卻沒有人送江潮從反方向回去。

起初江潮就感覺到事態的發展,有些古怪,但一時半會兒他也想不明白,反正也沒人送他走,即便暫時沒明白,也還是有緩沖時間讓他思考。

在行伍中混合一氣又隱隱透著嚴整穩定的前進步履聲中,江潮漸漸放下防備,腦海里的疲倦之意頓時如山崩潮涌,壓了過來,他很快昏睡。

此情形立即被上報到主將那里,很快隊伍里的工器兵行動起來,幾塊木板很快拼成一個類同囚車模樣的轎子,不太美觀,卻能把江潮關進去,然後送走。

其實江潮雖然武藝高強,的確是單打獨斗里的好手,否則厲蓋也不會挑選他作為林杉唯一的近身武衛,但若此時騎兵隊里所有兵士一起動手,合眾人之力,要擒住江潮也並不難。

但這可能會將他身上還沒痊愈周全的外傷扯裂得很厲害,擒下了人,卻只能送個半死不活的江潮回去。

然而,就在眾兵士準備將馬背上馱著的江潮抬到囚轎里時,天空憋了許久沒動靜的烏雲,竟極不湊巧的開始滴落。

這雨自開始落下第一滴,便勢大如潑。

全隊兵士只遲疑了一瞬,頓時全都反應過來,也不再管馬背上的江潮,所有人的行動只有一個方向,寬敞的大帳再次抖開架起,又將林杉所在的車與江潮的一人一騎蓋了嚴實。

但還是有冰涼的雨滴落在江潮臉上,喚醒了他。

他有些懊惱,自己居然大意睡著了,但他很快又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睡著了,才讓他有機會看清一個真相,明白了之前他覺得事態古怪的地方是什麼。

看著就擺在幾步外,似乎是剛剛拼裝而成的一個有些像囚車,又有些像轎子的事物,他頓時明白了。

這八成是林杉的主意,以退為進,才好在自己放松下來時得手。

盡管江潮知道林杉這是為了他好,可他還是心生一絲不悅,抬目向林杉所在的車駕看去。

他有那枚腰牌在手,對于極為尊從軍令的軍人而言,那枚腰牌代表的權威,已讓在隊兵士輕易不會動他分毫,包括位置的變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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